其實很小的時候,她對漆會過敏,每逢父親做琴到上漆那個環節的時候,她的手背上就會起那種極細極細的疹子,嚴重的話,好多天都不會褪。
但是後來卻不知道怎麽漸漸習慣了,手背上的紅疹出現的頻率也逐漸縮減了,最終完全不見,過敏的症狀居然完全消失了。
所以現在,即便元哲拿着刷子蘸着漆弄得一屋子的味道,可是她還是要黏在房間裏。
對于斫琴來說,上漆是一道比較重要的程序。
因為琴面木質松軟,為了保護琴面能歷經長期的磨損,又要兼具傳音效果,所以琴器的表漆下肯定會有灰胎,因此上漆灰的工作就成為了制琴最重要的一環。
一般來說斫琴匠人最常用的漆灰是鹿角灰、瓦灰以及八寶灰,但是用瓦灰的話,音響容易松透,而且漆灰容易脫落,這一點比較讓人讨厭;至于八寶灰,多是富貴人家為求琴器的貴重,加入各類寶石灰,雖然外表華美,但是由于硬度大音質響亮,音效其實不如鹿角灰好。
而所謂的鹿角灰,是将生漆與鹿角霜粉末調和,由于生漆具有彈性,而且具備永不磨損的特性,而且硬度高、附着力強,傳音效果好,所以它們的組合,也是歷來斫琴匠人最為推崇的漆灰。
當琴的面板底板以及岳山、轸池、雁足、龍龈等附件做好之後,将那些小附件粘貼在琴上等膠幹後,修整完畢就可以開始刮灰胎、上漆了。
然而灰胎最厚不可超過一個銅板的厚度,最薄為不可露出木頭本色,一般來說灰胎上得比較厚的話,那麽上一次就夠了,反之如果一次上得太薄的話,就要多上幾次才能得到所需要的音色。其實一般情況下,灰胎上兩到三次是最好。做的時候,一般先上道粗灰,等到幹了之後,用砂紙磨平;然後再上一道中灰,等其幹了之後,再用砂紙磨平;最後上一道細灰,等陰幹後用細砂紙磨平就可以了。
至于磨平工序,要等灰胎完全幹了之後才可以進行,打磨的時候要先用粗顆粒的砂布來磨,逐步地換細砂紙打磨,越到後面用的砂布越細。這樣磨出來的效果最好,琴面會非常光潔,而且沒有劃痕,當然,打磨灰胎的時候也可以上弦,琴的灰胎是否磨好的最重要标準就是看它有沒有沙音,這樣到最後才可以上漆。
上漆要有先後順序。
開始上漆時應該上濃度較低的大漆,這樣為的是能讓大漆更好地滲透到已經刮好的灰胎裏去,增強灰胎的堅固性和大漆在灰胎中均勻性。
一般而言,上兩遍漆即可,但是要注意的是上大漆時,要等前一遍大漆幹透之後才可以繼續。至于之後上濃度稍大的大漆,步驟和之前的一樣,同樣要等大漆每一遍完全陰幹後才可再上,事實上上漆次數的多少是不限的,主要是以上好為主,至于琴體的顏色在上漆的時候則可以依自己的喜好添加不同顏料改變。
比如可以通過大漆調适量朱砂塗抹琴身,這是得出來的琴面顏色為紅色;如果想得到一張黑色的琴,可在大漆中加入黑色顏料。
大漆上完并且等完全幹了之後,通過更精密的抛光以後,可以再次調整岳山的高度,以适合為宜。
這一道上漆的工序其實是包括很多小步驟的,也因此每一次元哲做到這道工序時,總會特別認真,但是再認真,也要先聽聽她的解釋不是?不然的話,等他做完這道工序,都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了。
“元哲哥……”跟在他身後轉來轉去半天,可是元哲似乎都沒有什麽反應,她有些心虛,終于忍不住開口。
元哲卻沒理她,拿着刷子很是認真的模樣,可是他心裏到底是有些事情藏不住的,所以便是樣子再認真,也總有一絲心不在焉在裏頭,她逐漸看得清楚明白,索性上前拉住了他,帶着幾分撒嬌的語氣:“元哲哥,我沒有跟你和爹說,不是怕你們擔心嗎?”
“那我們現在就不擔心了?”元哲終于停了下來,看了她一眼,眼神裏帶着些無奈。
“爹……”她回頭看着父親,希望他幫自己說些好聽的。
“別叫我,元哲說不生氣才行。”父親卻連連搖手。
“元哲哥……”她只好回過頭來,繼續跟元哲磨。
“好,你要說的話,咱們就好好說說。”元哲放下了手中的刷子,拉着她走到師父面前,“今天,我們就好好說一說這件事。”
她跟着坐到了一旁,首先聲明:“我先說好,不許生氣。”
“我不生氣。”元哲臉上沒什麽表情,一張端正英俊的臉此時突然格外嚴肅,轉眼看向師父,“師父,你怎麽想這件事。”
“反正不是什麽好事,不然的話,他受傷為什麽要香妹子過去?”師父皺起了眉。
“我也這麽想,小若之前說他請過她吃飯……這事沒那麽簡單。”元哲也跟着皺起了眉。
她明知道他們擔心的是什麽,但總還是心存僥幸,“也許人家不是那麽想的……”
結果她說完話後,爹和元哲一起瞪她。
她只好閉口不語。
元哲則和爹繼續商量:“師父,你怎麽看這事?”
“是禍躲不過……”爹沉吟了一下,擡頭看向他,笑了一笑,“元哲,你沒有表示嗎?”
元哲看到他那樣的笑容,頓時大喜,“師父,你答應了?”
“早就答應了,不過這次要不是這事,我還想讓香妹子再陪我幾天呢,現在好了,回去做準備吧。”
元哲頓時高興地連連點頭。
雖然爹說得隐晦,可是她到底還是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麽,頓時大羞,臉紅得仿佛一顆可愛的蘋果,讷讷地垂着頭,爹偏生還要逗她:“平時不是跟元哲挺好的,現在怎麽說不出話來了?”
“爹,好好的,幹嗎說到這事情上來了……”她滿臉通紅,一甩辮子進了裏屋,只是進了房間後,不小心正對着桌面上的一只鏡子,剛剛好看到自己緋紅的頰,索性捂着臉埋在被子上,但是唇角卻不知道何時,帶上了一抹笑。
外頭的陽光順着窗子照了進來,窗紗上的花樣被陽光那麽一曬,在房間裏形成模糊的影子,她感覺那影子就像她此刻的期待一樣,帶着些許看不清楚的遙遠,可是卻是真是存在的。
事情卻就這麽定了。
其實想一想,事情本該就是這麽發展的,她和元哲,元哲和她,本來便是這樣,如今只是順水推舟,自然而然,于是心裏也就安穩了下來。
但是因着這緣故,家裏雖然人少,但是卻個個都忙碌了起來,拿了八字去合,自然結果是好的,不過是為了圖個吉利罷了,還要忙着去采辦結婚時要用到的東西,她常常是含着笑的,雖然有些累,可是心裏是歡喜的,歡喜得幾乎溢出蜜來。
後來經過南京路的時候,正好看到有家照相館,元哲因此停了腳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做什麽?”她随口問他,擡頭看了一眼,原來是照相館子。
爹也笑了,“進去吧,東西我提回去。”
“爹,這麽多東西你怎麽拿得完,還是我們一起走吧。”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大包小包,對父親笑了一笑。
“也好,我也進照相館子裏看看西洋景。”爹點了點頭,皺紋舒展開去,跟着他們一起進了照相館。
說了是成親前拍張照片留念,老板立即滿臉堆笑,拱手說:“恭喜恭喜。”一邊問她要不要換身衣服,“我們這裏有現成的結婚婚紗,照出來絕對好看。”
她跟着過去看了看那件衣服,雪白的蕾絲和緞子,摸上去有種不合實際的冰滑似的,但是卻真的漂亮,仿佛千朵萬朵的梨花堆積在一起,用撐子挂了起來,裙擺極大,穿在身上,一定會長長拖在地上。
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有點膽怯,于是松開了手,對元哲搖了搖頭,随即看着那老板,“不用了,我們就這樣就好了。”
元哲有點可惜,戀戀不舍地看着那衣服,她笑了,伸手撣了一下衣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問他:“難道我這樣不好看?”
元哲下意識朝她看去,她今天因為外出,所以穿的是件水綠的旗袍,大概有七成新,袖口壓着極窄的一道黑邊,倒是極穩重大方得體,因此就笑了笑,“當然沒什麽不好。”
“既這樣就好了。”說着就走了過去,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卻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那件結婚禮服。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白了一點——
心裏下意識這樣想,如此才覺得有些釋然。
照了相出來,因為店老板說過幾天才可以拿到,所以便說好要回去了,可是爹卻突然開口:“我有點事,你們先回去成不成?”
“嗯,”她應了一聲,随口問他,“爹,你去哪兒?”
但是爹卻沒回答她的話,把東西交給元哲後,只一笑,便走開了。
她也沒有在意,只對元哲笑了笑,提起手上的東西,“咱們回去吧。”
其實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有因必有果,當然,在那個時候,她是絕對想不到,如果不是因為這次成親的事,也不會引發出別的什麽事情來。
反正那天回到家之後,到了傍晚,父親才回來,神色有點疲倦,問他做什麽去了,他也不說,只說有點累,于是便早早做了晚飯,吃過飯後便各自安歇。只是一晚上總聽到哪裏傳來的嘆氣的聲音,待要再仔細聽聽,卻又似乎沒有什麽,于是便也沒有放在心上。
又過了幾天,傍晚的時候去了照相館子拿了照片回來,她見了照片,才放下心來,本以為自己當時有些緊張,肯定照出來的樣子難以見人,但是沒想到照片中的女孩子微微抿着唇,帶着些許含羞笑意,鳳眼柳眉,倒跟她平時那樣子也相差無幾,元哲看了也是歡喜,只是笑着指着自己,“可惜就是我慌張了一點兒。”
“什麽啊,我覺得挺好。”她寶貝似的收過相片,看看照片裏的自己和元哲,越看越是歡喜,“元哲哥,你幹嗎說自己照得不好,這不挺好看的嗎?”
照片裏的元哲,劍眉星目,眼神裏藏着笑意,誰說照得慌張?
“你覺得好就好。”元哲笑了。
“爹也不知道去哪裏了,看來只能等他回來再看照片了。”她有點可惜,小心地把照片收了起來。
“師父這兩天似乎出去的次數比較多啊。”元哲随口說了一句。
“可不是,也不知道在忙什麽。”她放好了照片,從裏屋走了出來,看看差不多時間,準備做晚飯,“算了,不等了,我在廚房裏留着飯給爹,咱們先吃好了。”
元哲點頭,正想說“也好”這句話的時候,堂屋的門卻被人一腳給踹開了,“砰”的一聲發出好大的響動,吓得他頓時一個激靈,還沒反應過來,從外頭瞬間便呼啦啦湧進了七八十來個人,個個面帶橫色,分明就是來找事的。
她下意識躲到了元哲身後,恐懼地看着那些人——這樣的打扮和氣勢,幾乎讓她瞬間猜出他們的身份。
可不就是跟古千城那些手下一樣,是混幫派的,但是這些人……是古千城的人嗎?
如果是他的話,他又想做什麽?
元哲将她緊緊護在身後,看着那些神色不善的男人,“你們是誰?想做什麽?”
其實他心裏也是很緊張的,可是如今房裏只有他一個男人,而且他護着的,是将來會成他妻的她,所以,無論如何都不可以露怯——
突然闖進門來的領頭的男人是一個三十多歲流裏流氣的小個子,留着兩撇小胡子,習慣地用手朝上捋過去,別人的都成倒八字,他的胡子卻像眉毛似的朝上揚着,看起來很可笑,可是他卻仿佛渾然不覺似的,“啪”的一聲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視線在房間裏上下左右一打量,随即咧着嘴冷笑,“這就是韓老頭的家?”
“你們到底是誰?”元哲冷靜地看着他們,将她的手緊緊地抓在掌心裏,她能感覺到那種微微的熱,仿佛有一點燙似的灼痛。
那個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卻索性蹲在了房間的凳子上,終于把視線落到他們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開口:“你就是韓老頭的徒弟?”等他目光一轉看到她的時候,頓時笑得有些陰陰的,“沒想到韓老頭居然有這麽漂亮的閨女。”他一邊說,一邊肆意地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