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複仇第三
夢裏冰雪消融春暖花開, 她自在夢裏陪他,如癡如狂。
夢外大雪紛飛寒冬在臨,她卻是左支右绌, 進退不得。
春寒料峭,裴瑛并不喜熱, 所以停蕪居就算是在此般時節也當是清寒的,可是此時此刻卻生起了六個徑直六尺的大燎爐,每個大燎爐裏面的木炭火都燒得紅紅的,由內而外蒸騰出暖烘烘的熱氣來,時而火花炸開的微弱聲音,劃破了滿室的靜瑟。
燎爐的紅彤彤的光映照在她的并未遮掩的半張臉上, 像是敷了一層的暖色調的胭脂, 落在她漆黑渙散的瞳孔裏,像是一色湖光。
裴明繪跪坐在書案的一側,她出了神,發了呆, 一動也不動,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裴瑛一直注視她的目光。
裴瑛倚在檀木憑幾之上, 大部分的目光落在書案之上的書簡之上,可是餘光卻還是忍不住偏向她。
火焰的光芒勾勒出他側面優雅的輪廓,白皙潔淨的肌膚泛着玉石一般的光澤,他的目光終于偏離了書簡, 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睛一瞬不離地看着裴明繪。
二人都默然靜坐不語。
“你的臉色為何如此蒼白?”
裴瑛直戳了當地問道。
裴明繪恍然一驚,仿佛從深沉的夢魇裏驟然驚醒一般,她先是驚訝地張了張嘴, 而後又後知後覺地笑道:“春寒,怕是着了涼。謝大人關心, 我的身體,确是沒什麽大事的。”
裴瑛卻并不吃她這一套,自她的眉眼之中,他看清了那緊緊缭繞的愁苦與煩悶,一直自瞳眸深入她的心底。
若是女兒家的煩心事,裴瑛自是不便問了,可是他卻清晰的知道,此事,定是關涉到根本大事的事情。
而這位自稱來自蘭陵的明兒姑娘卻這般遮遮掩掩,雖有天大的難處卻不向他請教解決之法。
為什麽呢?
裴瑛頓覺蹊跷,他看似随意地将目光投向她,隐隐約約的,他的心底陡然生起一陣迷霧來。
以往,他因尊重明兒,又兼之她的困局可以自行解決,方才對她的遮瞞一笑置之,可是随着她的眉間的憂愁愈加深濃,以至于讓裴瑛的心中也不安起來。
而這種不安,竟然讓裴瑛不能安坐于書案之後。
他擡起眼來,漆黑的眼睛裏倏然閃過一絲波瀾。
這個位在蒼山之側的蘭陵縣,到底是什麽地方。
——
“你們守在這裏,不準任何人進出。”
裴明繪吩咐甲士守在院子中的,各處出入口都守住。
等待一切準備完畢之後,裴明繪一揮手,左右立即山前,将緊閉的大門撞了開來。
門外的風卷了起來,帶起片片飛揚的新雪,裴明繪幾乎一刻也不能等待,風一般地往院子深處跑去。她傳過院子蜿蜒的回廊,一路直往後院跑,穿過最後一道形态優美的月門,簌簌潔白的雪花飄然落下,遮掩住了臺階舊雪之上那斑駁的血跡。
一把長劍斜插在雪地之上,溫珩不由皺眉,偏頭循聲看去,順勢向旁走了一步,腳下微動,便将長劍踩在腳下,長靴随意一題,長劍便橫着插進雪裏。
等到裴明繪匆匆趕來的時候,連最後一丁點血跡都看不見了。
大雪翩翩落下,庭院靜谧非常,就是一絲人氣也無。
溫珩長身立在庭院之中,依舊是那深耀眼的紅衣深衣,領口與袖口均有半寸長的玄色鑲邊,在雪光的映襯之下,顯現出流雲紋樣。腰懸貝帶,其下系着的白珩,則幽幽垂在腰下,身上披着深緋色的披風,在輕飄飄的冷風中飄蕩。
金镳玉帶,承恩紫微。位列三公,風光無限。
若問當今世間,又有幾人,可與他相比。
溫珩一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到來,他往前走了一步,微笑道:“你怎麽來了?”
裴明繪環視四周,只見庭院裏白雪茫茫,并沒有看見他的身影,呼吸都是一滞,她步步生風地踩過皚皚白雪,幾乎還沒有立定,一把就拽住了溫珩的衣領,力氣之大甚至都帶得溫珩的力氣往前走一步。
裴明繪死死盯着溫珩,近距離地看着他那張豔麗無害的面容,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幾乎都是在牙縫中迸發出來的。
“人呢,他人呢?”
她指的自然是失蹤三日的裴宣之。
“不知道。”
溫珩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卻發覺她的手竟然冷得吓人,比漫天飄揚的而後落在他手上的雪花還要冷上三分。
裴明繪十分反感溫珩的觸碰,她猛地便想把手扯出來,但是手被溫珩握在手裏,她無論如何都扯不動:“松開!”
溫珩眸光一暗,他的手足以将她的手緊緊包在掌心,愈發感受她手掌的冰冷,像是握了一掌心的新雪一般。溫珩心中猛地一跳,一把便将裴明繪往前拉了一步,而後他的手指便不容抗拒地摁在了她的脈搏之上。裴明繪頓時有所察覺,警惕起來,想要後退,奈何二人力量差距猶如天壤之別,裴明繪就算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也沒有辦法掙脫開來。
随着血液流動脈搏跳動的聲音,溫珩表面那豔麗冷漠的面容裂出了一條的縫隙,他不可置信地怒吼道,原本溫柔妩媚的聲音也變得有些猙獰:“你瘋了,你竟然用自己的血,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我瘋了?”對于溫珩的斥責,裴明繪渾然無覺,她只逼問溫珩,想要知道裴宣之到底在何處:“我問你,他去哪了!”
“我早就警告過你,這種東西是要夷三族的。”溫珩的情緒隐隐開始激動起來,他的聲調忍不住上揚的同時卻又被強行壓了下來,聲調的巨大起伏形成了極強的割裂感,“難道你真的不怕嗎!”
“夷三族就夷三族,我倒想看禦史大夫你怎麽去找裴氏的三族!”
此問,正中裴明繪的下懷,她忍不住冷笑一聲,極盡犀利的诘難道。
她并不能清晰的明白溫珩的心情,可她卻對場中的情勢十分明白,故不在與他在此事上多做糾纏。
“禦史大夫何故避而不談,裴宣之在哪?”
溫珩的表情十分複雜,他死死盯着裴明繪的眼睛像是隐隐有雷霆在閃電,他的胸膛有了極為明顯起伏。
他在忍耐。
可是面對裴明繪挑釁逼問的眼神,溫珩就再也無法壓抑他這份來歷不明且無任何憑依的怒火。
“是,裴宣之死了,是我殺的。”
“什麽!”
裴明繪所有的冷靜瞬間蕩然無存,她的聲音變得犀利而又顫抖:像是殘忍撕裂的布帛聲,“你殺了他!”
“是。”
溫珩勾起唇,垂眸看向幾欲栽倒的裴明繪:“你倒為他肝腸寸斷,你可知,他要做什麽?”
“你憑什麽殺了他!”
裴明繪只覺呼吸不暢,她無法接受那個自己精心挑選費心經營的裴宣之突然就死了,死的悄無聲息,死的突如其來,甚至沒有一絲絲準備,就這麽死了。
“你又有什麽權利殺了他!你當我是死的嗎,你想殺就殺?!你難道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一瞬間,裴明繪的心都空了,她無法明白,往日那個滿腹抱負的裴宣之就這麽死了。
裴明繪內心無比憤怒,她并不願意知道裴宣之犯了什麽錯,為什麽而死,她只知道,他死了,死在了眼前人手裏。
溫珩彎下腰來,優雅豔麗的唇形湊在她的耳邊,緩緩吐出驚天動地的字句來。
裴明繪的目光一瞬間靜止了,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溫珩。
“你說什麽?”
裴明繪喃喃道,溫熱的吐息在冷風中凝成白霧,像是有形有色的幽靈,幽幽飄在空中。
“信與不信,全在你。”
溫珩自身上解下披風來,仔細地披在裴明繪的身上,将肆意動蕩的冷風擋去一些。
“我是在幫你,難道我的心,你至今尚且不明白嗎?”
裴明繪擡起眼眸來,大大的眼睛分外空洞:“你是說,我親近的信任的人背叛了我,但是你卻一直站在我的身邊?”
溫珩不再說話,只看着裴明繪。
“你是說,他想舉發我行巫蠱,只為謀求高官厚祿?”
她的聲音有些嘶啞。
“你知道的,窦玉其人,貪戾奸邪,負力而驕,我雖有庇護裴宣之之心,可他畢竟在窦玉的眼皮子底下,窦玉知你恨他至深,故對裴宣之軟硬兼施,又以其親族做為脅迫,如此壓迫之下,裴宣之難免生了攀附背離之心,故以你暗中行巫蠱之事作為投名狀,來換取他的前途。”
溫珩的手輕輕地捧住裴明繪的臉,看向她的眼神滿是憐憫,他冰冷的手将她有些淩亂地頭發捋至頸後,将落在她發上的晶瑩的雪花輕輕拂落。
“現在,這世上,只有我,是真心為着你的。”
裴明繪仰着頭,看着他,冰冷的風游竄在她的頸項,幾乎冰凍了她的血液,讓她的僵硬地不能動彈。
可是,想比于身體的寒冷,那種來自心底的惡寒,以及伴随着的心髒劇烈的收縮,卻讓裴明繪眼前一黑,幾乎想要暈倒,可是全身上下的血液卻被這冰冷的風雪凝固了。
事實是什麽?
他背叛自己了嗎?
不知道。
他為什麽而死?
不知道。
可是唯一的清晰的事實卻是他死了。
不明不白地被殺死了。
她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麽要将這個無辜的年輕人牽扯進來,她明知道他并無才幹,卻依舊為了培植裴家的勢力,聯合朝中反對窦氏的諸多力量而去扶持他。
她曾經自信,她可以憑借着自己的斡旋,最基本的應當保他性命無恙。
可是事到如今,卻是他身死魂消,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