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複仇第一

嫁義兄 — 第 66 章 複仇第一


第66章  複仇第一

今此以往的兩年後, 正是元狩二年仲夏。

此時未到汛期,渭水平靜而又祥和地流淌在廣袤的關中平原之上,連綿十裏的長安城樓倒映在水面上, 被悶熱的風揉皺成一片顫動着的碎影。

一個背着竹簍的布衣年輕人在駐足于橫跨渭水的白玉橋,仰頭看向盛大的長安城, 那門樓上飛着的黑色飛檐淩空展翅,迎風舒卷的大漢旗幟裏掩映着持着兵刃守衛的羽林衛。

布衣年輕人生得面白如玉,豐神俊朗,舉手投足裏自有一番光華。

他走進城樓,長安的繁華如同流水畫卷般鋪陳開來,盛夏的陽光從天際灑下, 将長安的連綿起伏錯落有致的宅第高閣淩空複道都鍍上一層淺金色。

這條大街南北走向, 北邊的盡頭便是皇城,東西兩側繁華的街市,熙熙攘攘走在街上的行人,也都衣着不凡, 就連眉間的神情也與其他城邑的人不同。

這是獨屬于帝都長安人的自信與傲氣。

他四處環顧, 目不暇接地看着長安城, 他的身邊是川流不息的高車驷馬,裏面坐着的都是達官貴人皇族貴胄,單單拎出一個來都是他此生都不可企及的位置。

他不住地贊嘆着集天下奇跡于一城的長安,忽然就被一旁的聲音吸引了, 他循聲望去,就見此處是一處支起棚子的茶攤,出于好奇心, 他便行至茶攤,要一碗粗茶。

“你聽說了沒, 今年來裴家又起來了。”

“你說這原先的禦史大夫不都死了嗎,怎麽這裴家還能屹立不倒?照常理說,這裴家在朝廷裏頭都沒人了,這裴家也該被踢出去了,怎麽還這麽紅火呢。”

“這也是道理,這新晉的禦史大夫可是與原先的裴大人可是死敵,當年鬥得可真是一個血雨腥風,死了不知多少人。以溫大人的脾性,除了裴大人之後,就該清算裴家了。可是這裴家不僅沒倒,反而這麽紅火,怪哉怪哉。真是叫人摸不到頭腦!”

“誰知道呢?”

街角處的茶攤上的百姓三三兩兩地讨論着,最後也沒讨論出個是非來。

年輕人仔細地聽着,陶碗中的茶卻沒喝多少。

森森馬蹄聲響徹長街,百姓們轟然散開,就見繡衣缇騎的侍禦史列隊前呼後擁馳騁而過,其腰間袖上皆飾金,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格外耀目。

“真威風啊。”

其間有一人感嘆道。

“這有什麽好的。”

旁邊一人鄙夷道。

“這群羽林衛皆是仗勢欺人之輩,不過仗了新晉三公的溫珩的勢,行事別提那個嚣張,前幾天才發生的那件是你還不知道嗎,就是這個溫珩的手筆!原以為原先那個禦史大夫死了之後,朝廷能夠消停幾日,不要在死人了,可是不成想,死的人反而越來越多,看來,這長安終究不是久留之地,就怕那一日這大禍就要降在你我這布衣之上了。”

“看來這禦史大夫真是一任不如一任了,這糟日子,什麽是個頭啊!”

……

年輕人聽罷,遂起身,背好竹簍,出了長街,便向着大臣聚居的尚冠街而去。

很快,他便停在了裴府的府門前,與阍人報了姓名之後,阍人便一路小跑着往裏面通報,很快一位儒雅的男子便走了出來,二人互相見禮,這位名叫蘇央的管家便領着這位名叫裴何的年輕人走了進去。

裴府很大,六進的華闊庭院,其間連房洞戶,臺閣相通,盛夏裏的各色花木開得正豔正歡,這些缤紛的顏色掩映之下是雕镂圖畫的柱壁,青瑣绮疏的窗牖,無一不精致,無一不華美。

年輕人走過白石磚鋪就得道路,便停在了正廳之前。

蘇央引年輕人往裏走,拱手道:“還請公子在此安坐,待我去請家主來。”

蘇央辭別年輕人,便往後院走去,停在一在白日也緊緊着的院門前,示意左右看守的侍女将門打開。

院子裏種着許多花木,因着盛夏時節,這些品種繁多的花木都盛放來,簇在枝頭争着芳香,奪着夏日的魁首。

他看在深深花木掩映裏的房屋,無聲地嘆息一聲,慢慢走了進去。

蘇央拾階而上,停在緊閉着的朱紅的門前,擡手在門上一輕二重地拍了三下,過了許久,方才傳來一聲女聲,這道女聲像極了從萦繞着有毒瘴氣的幽幽洞窟裏傳出來的一般:“進來罷。”

蘇央的內心再度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推門而進。

屋子裏很暗,到處垂着紅色的紗,這是像是幹涸的血一般的顏色,就這麽積在屋子裏,遮蔽了本就不多的漏進屋子裏的日光。

隐隐約約裏,他似乎可以從紅紗後瞥見一長身而跪的女子的身影,一點紅燭的光幽幽閃爍着,與銅鏡裏的複影遙遙相對。

蘇央拱手見禮:“家主。”

女子微微動作,像是偏過頭來。

她直起身子來,伸出手撐在鏡臺上,寬大的廣袖便落了下來,遮住蒼白手臂上的道道傷痕,她緩緩地站了起來。

質地華麗深沉的深藍色衣衫拖過紅色地氈上的斑斑血跡,很快一只手便從紅紗裏伸了出來。

這是一只蒼白的,毫無血色的手,指尖處幾近透明,她慢慢地拂開了着這深紅的紗簾,露出那張美到豔麗的面容,微微上挑的鳳眸,裏面凝着一雙黑暗深邃的眼珠,幽幽地倒映着蘇央的臉容。

這是裴家新任家主。

裴明繪。

蘇央定定地看着裴明繪,看着她愈發邪氣的面容,便知道她絕對沾上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家……家主。”

蘇央欲言又止,瞳眸忍不住顫動,像是波瀾不息的湖泊。

“來了?”

裴明繪不動聲色地微笑起來,将那些異常都掩飾在微笑之下。

“我早就盼着裴宣之來了,今他一來,只要拜了祖宗,易了族支,裴氏正統也算是有了着落了。”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眉宇間一絲若隐若現的憂愁也徹底消散了:“我也算是對裴氏祖宗,有了交代。”

“……”

蘇央沉默地看着面前面前姣美體态修雅的女子,內心卻是言不盡說不完的悲哀與忿然。

昔日那個溫柔的小姐哪裏去了,她怎麽就便成這幅模樣了呢。

過了許久,他感覺自己面部的肌肉都僵硬了,扯了扯嘴角:“家主,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

裴明繪蹙起娥眉,往前走了幾步,與蘇央擦肩而過,她微微偏過頭來,“你的意思我明白,也很有道理,但是于我來說,不當講,也不可講。”

言罷,裴明繪便離開了,只留下蘇央獨自一人站立在原地。

他都知道,在如此的血海深仇面前,她自然不能再是那個躲在他人羽翼之上的那個不谙人世殘酷的女子了。

已故裴家家主留給裴明繪,足夠她在河東謀生獨立,但是若是僅僅憑借這些,卻是遠遠不能複仇的。

如今裴明繪能在長安立足,正是裴瑛昔日好友門生相助,若非如此,她怕是在裴瑛死後第一年就被趕出長安了。

而在裴瑛死後的第一年,裴明繪過得很艱辛,也很痛苦。

不只裴瑛身死所帶來的不可彌合的傷口,更有在失去裴瑛壓制後廟堂驟然掀起的波瀾,她大抵也不善此此道,故有孤立無援般的孤獨與無助,可是傷痛所帶給人卻不只有痛苦,卻讓裴明繪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便頻繁地周游在名利場上,看似游歷官場之外,卻是步步都朝着官場走,那些不成文的貴族準則與官場交易,她業已明白如畫。

————

裴宣之一眼便看見了這位名動長安的女子,她一如傳聞那般美麗動人,尤其那唇畔噙着的微笑,若有若無若隐若現,分外勾人魂魄。

但是裴宣之卻有些毛骨悚然,驚覺她的一颦一笑都仿佛設計好了似的,全是計謀,沒有一絲真心。

“怎麽了?”

裴明繪好整以暇地倚在門前,似笑非笑地看着陷入驚慌之中的少年,她挑了挑,暗中審視着* 這位初出茅廬的年輕人。

“後悔了?”

“不……不後悔。”

裴宣之勉勵靜下心神來,他擡眸看向裴明繪,信誓旦旦道:“晚輩既來了,就絕無後悔之意!”

“好。”

裴明繪滿意地看着裴宣之。

“有膽量。”

裴宣之出身裴氏旁支的一個小族,又是小族的庶出,家裏的爵位是輪不到他了,因此,他若是想要一個光輝燦爛的前程,就只能靠着自己的拼出一番好的前程來。

但是話是這麽說,但是按照漢朝今日的律法常規,除非裴宣之有着過人的才能,否則怕是到改朝換代朝堂也沒有他裴宣之的立足之地。

更重要的是,對于一個旁支庶子來說,能夠成為裴氏嫡氏,承繼已故禦史大夫裴瑛的輝煌,這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宣之自幼都盼望着能夠出人頭地,如今有這個機會,他怎麽可能不為此心動。

只要成為裴氏嫡氏,又有長安名流裴家主的輔佐,只需要一個得當的時機,他便有一步登天改天換地的機會。

而彼時的裴明繪花費數年在朝堂經營,也急迫地需要一位裴氏嫡系的公子在朝中立定腳跟,以備來日對聯合裴瑛留下的諸多門生故吏與朝中好友仇敵在朝堂上的聯合反擊。

裴氏嫡氏是複仇的關鍵。

因此,裴明繪于裴氏諸多旁支考察日久,終于選定了這位頗具能力年輕人,雖不及裴瑛半分,但是也夠用了。

只要他不畏難,不畏懼那些人,她就會扶他直上青雲一步登天。

——

沒有挑選吉日,裴明繪直接讓管家開了裴氏祠堂,讓裴宣之拜了祖宗,認自己做了長姐,焚香高祖,裴氏嫡系也算有了延續。

裴明繪的指尖撫過那道哀戚粗重的墨痕,看着被劃去的裴瑛的性命,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心底的哀戚瞬間翻湧成海。

“長……長姐。”

裴宣之一偏頭便看見裴明繪的眼圈紅了,像是塗抹一層胭脂一般嫣紅。

“無事。”

裴明繪壓下所有的情緒,将簿冊合上,推至一旁,吩咐管家将其收好,她偏過頭來,看着裴宣之:“今此以往,你便是裴氏嫡系一脈了,萬不可辱沒裴氏門楣,不可違裴氏族訓,不可行大逆不道事,不可做傷天害理事,不可做對不起天下百姓事,你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裴氏公子,為着振興裴氏家族,承繼先家主的榮耀,你當夙興夜寐,永行正義事。”

“謹記長姐教誨,裴宣之誓死不忘,定不負長姐期望,定不辱沒裴氏門楣。”

西山銜日,裴府浸在一片紅光裏,裴明繪出了祠堂,步子卻有些虛浮,她望着如血的殘陽,眸子裏滿是不知何處去的無助,太陽落進蒼茫的山裏,再也看不見它的蹤跡,裴明繪也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經過這一日的勞頓之後,裴明繪十分疲憊,她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卧房裏空無一人,一絲聲息也沒有,她早就遣散了自己院子裏侍候的所有婢女,除了特定的日子叫婢女進來灑掃庭除以外,是絕對不允許任何人進來的,就連平日裏最信任的春喜與夏荷也能不例外。

随着時間無聲地挪移,太陽的最後的一點餘晖也消散無蹤了,屋子黑漆漆再不見一絲光亮,一只紅燭倏然亮起,它幽幽地亮着紅光,被不知從何處湧來的風出動,左右搖晃上下盈縮,像是跳動着的鮮紅心髒。

裴明繪斂衣跪坐其後,黑色的瞳眸裏倒映着火光,她看向銅鏡裏自己,倏然被吓了一跳,她的渾身開始顫抖起來。

鏡子裏的她,臉色蒼白地像是新雪一般,眼睛空洞的沒有一絲光亮。

這還是她嗎?

裴明繪陷入了深深的懷疑,可是就在她眯着眼睛仔細看了好久,才确定鏡子裏的是她。

是她啊……

周圍逼仄濃稠的黑暗壓向了這渺小的光明,幾乎讓她喘不上氣來。

良久,裴明繪緊繃的身體才開始放松下來,她擡起頭來,蒼白的額頭被紅燭的光照出一片豔紅來。

她再次坐直了身體。

她知道,蘇央覺得自己瘋了,幾乎所有的人都以為自己瘋了。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沒有瘋。

她只不過沾染上了某些人人畏懼着的東西罷了。

這件事,足以讓裴氏再一次族滅。

可是裴氏本就沒人了,他想抄家也是抄無可抄,定多是将這座墳墓似的府邸收走,将死人一般的她殺死罷了。

鋒利光滑的劍面閃過她的容顏,劍鋒滑過她的手腕內側肌膚,鮮血滴落在燭火之上,蔓延在棋盤之上,形成複雜交錯的線條。

裴明繪将頭枕在胳膊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眼前的光亮漸漸被湧上來的黑色的潮水淹沒,可是她原本一片死寂的黑暗的心裏卻燃起了點點光芒,這些如同熒火一般微弱地光芒彙聚在一起,光亮漸漸盛大起來,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光芒退潮,花瓣蜂擁而來,裴明繪以袖遮面,待到花瓣也退去,她的面上已然多了面紗,遮住了她的大半容顏。

她往前走着,景象漸次清晰起來,她見到了那個她魂牽夢繞着的人。

這是夢嗎?

裴明繪其實也搞不明白這孰真孰假。

巫蠱所帶來的幻境,可以引導人見到最想見到的人。

午夜夢回,你可會見到你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裴明繪慢慢地往前走,那道如同空山新雨朦胧的身影漸漸浮現在眼前,那抹清醒那麽生動,音容如同真的他一般無二。

雪下得正緊,白衣的裴瑛坐在廊下,仰頭看紛飛雪落。

他的鳳眸修長而又優雅,可是在空泛的發呆之下,卻圓潤起來,所有鋒芒都內斂進瞳眸深處,像是宛若清潤柔和的靈玉,只可偶得,不可強求。

一盞琉璃風燈懸在他的頭頂,冷風垂來,各色光彩交替變化,落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一層夢幻的光彩。

他在發呆。

裴明繪很少見他如此模樣。

孤寂,迷茫,落寞,無措諸多情緒加諸他身,讓他失去了過往的從容不迫,取而代之的事那種密密麻麻的可怕空寂。

原來,裴瑛也會有這些情緒嗎?

裴瑛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目光朝着她的方向看了過來,緊緊蹙着的眉這才稍稍舒卷起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浮在他的唇畔,細細辨去,卻像是壓抑着的苦笑:“你來了。”

裴明繪慢慢地走了過去,在裴瑛身邊坐下:“嗯,我來了。”

“怎麽樣,你那裏還順利嗎?”裴瑛的目光偏了過來,正好與她的目光撞在一起,這般赤誠的沒有憂慮的目光,讓裴明繪忍不住退縮了,她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嗯。”

裴明繪尖尖的下巴擱在膝上,悶悶地嗯了聲。

“怎麽不高興,誰欺負你了嗎?”

裴瑛無奈地笑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發頂,一如既往,卻又大有不同,可是其間的不同,裴明繪卻又說不明白,也理不清楚。

“從我見你的第一面起,你就不高興,我好像就沒見你高興過。”

裴明繪低下頭,閉上眼。

高興嗎?

她怕是永遠也不會再高興了。

哪怕是在夢裏見到了讓她輾轉反側夢寐不忘的人,她也沒有辦法高興。

裴明繪沉默着,她不想說話,因為一說話她簡直委屈都要大哭出聲,可是難得與他在夢裏相見,怎麽可以讓眼淚與哭泣浪費掉呢。

裴明繪搖了搖頭,她緊緊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明兒……”

裴瑛看着眼前闖入他夢中的女子,看着她無助地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眼眶裏氤氲着水幕,随時都會凝成淚珠流下來。

裴明繪不是第一次入裴瑛的夢。

裴明繪并未告訴他,她的真實姓名,反而是用面紗掩了面容,用了明兒的假稱與他相處。

這是她自己的私心,盼着在她的一生,還能與裴瑛不以兄妹相稱。

況且,她也不想讓他擔心,即使只是在夢裏的,虛無的,全有自己思念構想而來的他。

“裴大人,我沒事,只是最近府裏的事物太過繁忙,我有些忙不過來,還有……還有那些人,總……總是欺負我……”

裴明繪原本想借着說話把心底的委屈都壓下去,可是一開口說話,心底的委屈就再也壓不住,化作止不住的淚水流下下來。

裴瑛靜靜地看着哭泣着的女子,心底那根柔弱的弦瞬間被觸動。

他慢慢地摟住女子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懷裏,慢慢地擦去她的淚水。

他不知道女子的面容,卻不自覺地被她吸引。

看着她哭成這樣,裴瑛大抵也有些觸動,遂溫聲勸慰道:“別怕,我在這兒,告訴我,你在何處,改日我便去尋你,助你逃了那是非之地。”

不可能不可能,他們永遠都不會在見面了。

裴明繪哭到魂不守舍,依偎在裴瑛的懷裏,像是受了霜寒的雛鳥一般,躲在親鳥溫暖的羽翼下瑟縮。

“不必了,大人又何必介入我的因果呢?”

裴明繪坐直了身體,眼眶哭到紅腫。

“我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況且大人教我的許多方法,确是救我于水深火熱裏,我又怎麽能在勞煩大人呢?”

“因果?”

裴瑛挑了挑眉,微笑道。

“我自救你,便有承擔你因果的能力與膽量。”

裴明繪破涕為笑,擡起手背擦掉了眼角的餘淚:“我知道大人是厲害的人,只是大人日理萬機,實在不必為我一個小人費心。”

裴瑛見她實在抗拒,便也不再多說什麽,只同她在一起坐着。

漫天飛雪裏,裴明繪歪頭看着裴瑛,看着他看着漫天飄飛的瑩瑩雪花,俊朗的眉目裏卻是散不盡的憂愁。

她知道,這個時間的裴瑛正在為着自己錯吻之事而發愁。

良久,裴明繪終于鼓足了勇氣,開口道:

“大人在煩惱什麽,或許我可以為大人排憂解難。”

“無事。”

裴瑛顯然沒有與她分享自己的事的意思,遂随意敷衍了過去。

“真的沒事?”

裴明繪心跳得有些快,一時之間就說漏了嘴。

“可我見大人很困擾,我與令妹同為女兒,或許可以……”

冷風帶着雪沫打着旋飄過,吹得檐下鐵門叮咚響個不停,裴瑛猛然站起,他的衣袖輕盈随風而起,烏黑的長發在空中飛揚着,像是柔順的絲緞一般。

“閉嘴。”

裴瑛的理智徹底回攏,原本游離迷惘的神色瞬間消失無蹤。

冷風游竄着帶動枝搖雪落,寒鴉盤旋不栖。

“少來置喙我的事,與你無關。”

裴瑛末了又補上一句,甩袖大步離開。

“哥……”

裴明繪急忙起身想要去攔他,可是話剛說出口,就立馬打住了。

裴明繪垂下頭,若有所思,但是時間不等人,她也只得戀戀不舍地轉身離去,離開這個她長久留戀着思念着的人。

裴瑛瞬間駐足,他猛地偏過頭去,身後卻空無一人,只有冷風垂着雪沫在空中打着旋,長廊裏的風燈的光影搖晃不歇,映得廊下積雪瑩瑩。

随着一聲火花炸開的聲音,裴明繪也從夢中醒來。

燭火已經熄滅,屋子黑漆漆地沒有一絲光亮。

又過了許久,天邊漸漸亮起來。

裴明繪後知後覺地直起身來,從花隙窗紗裏漏進來的一絲天光幽幽然落在她迷蒙渙散的瞳眸裏,她抿了抿毫無血色的唇,随即地從一旁的匣子裏扯了些絹布,便将傷痕累累的手腕纏住。

她又昏昏沉沉地在此休息了好久,等到透亮的清光将整間屋子都照亮的時候,她方才起身離開了這間屋子。

屋子裏紅紗沉沉,像是凝滞的血霧,那面昏黃的銅鏡映着一絲倏然複燃的燭火的複影。

*

燈火璀璨,大有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的架勢。

裴明繪依舊是那一身深藍色的深衣,黑色的發用深黑色的發帶紮起,用幾根暗沉的銀簪聊作裝飾。

素手拎着一只吉金色的青銅酒爵,裴明繪百無聊賴地倚在千燈閣二樓的欄杆處,黑漆漆的眸子好整以暇地映着被大街燈火夾着的人流,人流一路游動,一直通向那金碧輝煌赫然生威的皇宮,極目遠眺,便是層層疊疊望不到邊際的宮室。

忽的,她偏過去頭去,看見了那立在朱漆彩繪屏風之後的人。

身後的九連枝銅燈的燭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裙裾上,讓本就暗沉的深藍色依舊氤氲成了黑色。

裴明繪眯起眼睛。

來者是誰?

正是新任禦史大夫溫珩溫重明。

“來了?”

裴明繪笑着向他舉爵,酒爵中的長安名酒蕩出漣漪來。

“看來溫大人今日的朝務很是繁忙,溫大人可一定要注意身體啊。”

舉爵畢,裴明繪回過手來,欲将爵中酒一飲而盡,可是那吉金色的酒爵卻又被那修長優雅的手奪了過去。

溫珩微笑,不動聲色地講酒爵後撤,直到将其挪到裴明繪無法碰到之地:“你喝多了。”

“喝多了?”

裴明沉默地看着他的舉動,繪勾起一絲笑來,“你可別說,卻是不該多喝了。”

多喝了,就該醒不過來了。

“我今日有件好事來告訴你。”

裴明繪溫柔地笑了起來,極具親和力,讓人忍不住就放下了戒備。

就連溫珩也不例外。

“好事?”

溫珩好奇地挑起了眉,仔細地打量着裴明繪,看着那紅暈甚至透過了白皙的脂粉。

看這樣子,她是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就會說真心話。

“我聽重明在朝的這幾日多受丞相掣肘,行事很是不便。正巧前幾日我尋了位得力的年輕人,想必打着裴家的名號,能夠博得陛下的幾分憐惜,讓重明你的路更好走些。”

裴明繪好打了個哈欠,将尖尖的下颌擱在胳膊上,似乎格外困倦,眼睛都擡不起來了。

“真是為了我?”

溫珩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看着微醉的裴明繪。

“你怕是其中一點為着我的心思都沒有。”

“你只說對了一半,我卻是不只是為着你的,而只是為着我的。畢竟我是裴家人,家族産業也都在長安,你也知道的,在長安經營産業,朝中若是無人,我早就被踢出長安了。不過這後一句,這倒是誇大其詞了,我确是有一些的為着你的。左右窦玉完了蛋,不就再也沒有任何人阻攔你了。”

裴明繪拉起眼皮來,轉過頭來看着溫珩。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至少對你來說,應該是再好不過的好事了。”

“你朝中怎麽會無人,就只說你那個老師桑弘羊,他可是陛下眼前的紅人,有他在,怎麽也不會讓你被驅離長安的。”

“是嗎?”

裴明繪勾了下唇角,在笑,卻也沒在笑。

“我還以為你會說,你會幫我呢?”

溫珩頓住,良久,方才說道:“也許罷。”

“你的話,可真敷衍你幫我了可不止一回了。”

裴明繪眯着眼看着溫珩,依舊似笑非笑。

溫珩好似渾然無覺,只是笑道:“辭巧理曲,我就不為你喝彩了。”

裴明繪無所謂地說道:“我本心幫你,你卻這般,好沒意思,你既不願我幫你,那我們也就不必再說什麽沒道理的話裏。其間契機,就在眼前,你把握不住,可莫怪我找別人去了。左右我的仇肯定是要報的,你不想往上走,就呆在這裏罷。”

屋子裏很安靜,外面的大街上喧鬧像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潮水,時急時緩,時靜時鬧,讓裴明繪的眼皮又往下墜,頭一歪,便從掌心摔了下去,但是卻又跌在了溫珩的掌心裏。

她擡起眼簾來,因為困倦而分外迷蒙的眼神映着他毫不回避地直視着她的模樣。

她強撐着精神站直了身子:“我先走了,告辭。”

“你別生氣。”

溫珩剎那間覺得自己大抵是有些病在的,他覺得自己該尋個大夫去看一看,或許,他更應該去尋個巫醫看一看。

溫珩已然發覺,自己竟然被她的話牽着走。

他心中驟然大驚,蹙起了眉,但他仔細思量一番,覺得她說的話也确是有一番道理。

溫珩如今官居禦史大夫位列三公,他的位置确實已經登峰造極,是千千萬萬人夢寐以求的難以達到的位置。

可是溫珩卻絕不甘心長久地屈居于窦玉之下,聽從他的指揮,服從他的命令。

他希圖取而代之,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

但是對于裴明繪提出的邀約,溫珩卻十分謹慎,因為害死裴瑛他也有一份,但是他觀裴明繪之仇恨,純然是對着窦玉,這不由叫溫珩暫時地放下了心。

溫珩心裏知道,他不願與她為敵。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願與她為敵。

她雖是裴瑛的妹妹,他宿敵的妹妹。

可她終究與裴瑛是不同的。

溫珩沉默着看着裴明繪,心裏卻愈發地不能安定。

雖然他與裴瑛不睦确是朝野共識,但他絕不會讓她知道,裴瑛的死,卻是有他的參與。

他會引導着,讓她的仇恨對準窦玉。

至少這樣,她也算是與他在一處了。

至少的至少,她不會再尋死了。

溫珩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看着她雖然穿着華麗深沉的三重深衣,可背影依舊那麽單薄,像是被風一吹幾乎就可以被吹走。

夜漸漸深了,就連長安的燈潮也開始褪色,黑夜裏開始翻湧起潮氣來,讓幾盞還亮着燈籠在夜裏望去像是朦胧的紅霧。

罷了罷了,不過一個不足挂齒的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罷了,給他一個官職挂着又何妨呢?

雖然裴瑛厭惡極了裴家人,但畢竟裴瑛死了,過去的仇恨也可以一筆勾銷了。

人死債銷。

同理,人死仇亦銷。

“好,我答應你。”

溫珩聳了聳肩,略有些無奈地擺了擺手。

“我會向陛下舉薦這個年輕人,不過陛下若是要召見這個年輕人,到時候就只能看這個年輕人自己的本事了。”

裴明繪倏然笑了起來:“禦史大夫哪裏的話,溫大人你說出口的話,自然就無虞了。”

“那大人要的東西,我自會派人送到貴府上。”裴明繪這才些微有了精神,她走過來,順手拿起桌案上的酒爵,對着溫珩手中酒爵輕輕一碰,青銅酒爵頓時發出清脆的聲響,爵中清酒散出圈圈漣漪來,“那就祝我們旗開得勝,大功告成。”

酒爵相碰,以表合約達成。

溫珩笑了笑,溫聲說道:“好。”

裴明繪轉身離開,最後一絲笑意迅速湮滅。

雖然溫珩的種種行徑,以及他對她極大的包容與極強的遷就,似乎都表露着他對她獨特卻奇怪的關心。

或許,她可以将這種行為定義為愛。

但是,只有傻子才會這麽做。

她清楚知道溫珩是誰,是一個演技高超的,善于僞裝無辜與神情的表演家。

或許,他現在就在僞裝,靠着溫情的假象來迷惑她,将所有矛頭都指向窦玉,而讓她忽略身為幫兇的他。

她幹掉窦玉,溫珩順勢幹掉她。

正有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可不會在有前車之鑒的情況下,再重蹈往日的覆轍。

她已經輸不起了。

裴明繪看似風光,游刃有餘地周旋各處,有許多人庇護幫助,一步步地走到今日,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苦楚與行将到來的危局。

一步踏錯,挫骨揚灰。

她絕不相信他的鬼話,也絕不會被他精編織出來的話欺騙。

所以裴明繪走的每一步,與溫珩的每一次合作,所憑借的都是溫珩現在還在為她編織着虛假溫情的網,他必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收網。

她賭得就是溫珩想要坐收漁翁之利,想要獲收全面之利。

她心裏思慮的極多,考慮的也極多,加之喝了好多酒,頭開始發昏,發暈。

她又想到了裴瑛。

心裏便又開始疼。

然後身體的每一處都在疼。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不可救藥了。

當年裴瑛怎麽走過來的,裴明繪的思維在疼痛中發散,他以戴罪之身一步步走過來,該有多麽難。

裴明繪慢慢地走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冷寂的銀光月色鋪滿街道,青石磚幽幽地泛着光,像是積了小小一潭水,而這發冷發亮的月亮,也将她的心事照了個分明。

她的眼眶漸紅,無聲地哭着,她哭着往前走,不敢停下來歇一歇。

她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彷徨而又無助,走向遙遠的充滿未知與危險的未來。

她該怎麽辦?

她真的好累。

哥哥,她真的好累,她真得堅持不下去了。

可是路好遠,她真的走不完了。

你說過,只要往前走,就一定會有希望的。

可是她沒看見,真的看不見啊。

“姐姐……”

一個稚嫩的童音傳了過來,裴明繪低下頭,就見一個穿着破破爛爛粗布麻衣的小童提着站在一邊,仰頭看着她,臉上髒髒的,但那大大的眼睛映着澄澈的月色,像是波光粼粼的一汪池塘,分外幹淨。

“你為什麽哭啊?”

裴明繪擡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蹲下身子來,扶住小童的肩膀,将所有悲痛又咽了下去,可是說出的話語,卻還是帶着未消散的悲聲:“小弟弟,怎麽這麽晚了還不回去,這個時間還出來不怕你娘擔心啊。”

“我沒娘了。”

小童似乎很喜歡裴明繪的親近。

“那你爹呢?”

裴明繪理了理小童的頭發,将上面髒兮兮的塵土都擦去。

“家裏總有人等着你呢,快回去罷,別讓他們擔心。”

小童笑了起來,露出白花花的牙齒,大大的眼睛彎了起來,揉皺了一池春水。

“我爹娘都死了,我家裏已經沒人了,姐姐不用擔心我的。”

裴明繪猛然擡起眼簾來,看着這個身在苦中不知苦的孩子,瞳孔劇烈地顫動着。

“姐姐別哭。”

小童用髒兮兮的手去擦她的眼淚,裴明繪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流了淚。

“姐姐趕快回家去罷,姐姐的家人也在等着姐姐呢。”

小童用裴明繪安慰他的話安慰裴明繪。

“姐姐……姐姐家裏也沒人了,姐姐的爹爹與哥哥也都死了,姐姐家裏也只剩下姐姐一個人了。”

裴明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淚圓滾滾地滾落下來,重重砸在青石磚上,摔得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姐……姐。”

小童不知所措地,連忙伸手去擦她的眼淚,可是她的眼淚卻越擦越多。小童本就是小童,十分容易便被裴明繪的悲傷感染,或許他不懂她為什麽難過,為什麽悲傷,可是他就是想為她哭,也為自己哭。

“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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