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絲剝繭
随着胡遠衡發出指令,屏風後傳出桌椅摩擦地面的聲音。
一陣窸窣過後,幾道模糊的人影浮掠過屏風畫紙,緩緩出現在衆人面前。
來者正是陳軍一家四口。
待到看清來客的模樣,荊逾的瞳孔猛烈震顫起來,激蕩出難以形容的訝異。
“怎麽會是你們!”荊梅沒控制住驚呼出聲,表情驚到近乎猙獰。
荊梅準備像彈簧般彈離沙發,莫彥斌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住,唐突的舉動引得身邊人側目而視。
眼神的力量無聲勝有聲,縱使荊梅心底沸騰不止,在一票體壇巨擘的注視下,也只能咽下一肚子火,心不甘情不願地別過繃緊的臉。
“來了便是客,我希望諸位今天能夠高高興興來,高高興興回。”胡遠衡小心翼翼地在水火不容的勢力間斡旋,“有的人見到老相識表現得比較激動,也屬于正常情況。”
陳家三個成年人面如死灰,如臨大敵,站在原地不敢向前,唯有陳梓昀大步流星走向茶幾,笑容可掬的模樣與拘謹的大人反差鮮明。
“叔叔好,阿姨好,哥哥好。”
陳梓昀大大咧咧朝在座的所有人打起招呼,大大的眼睛澄澈地溢出好奇與天真,配上稚嫩的嗓音,驟然緊張的氣氛沖淡不少。
荊梅喜笑顏開抓起一把零食塞到陳梓昀白淨的小手上,趁勢招呼陳家人入座。
順着荊梅手指的方向,陳家人坐在離莫家人最遠,又恰好正對面的位置。
這是一個微妙平衡點,既能毫無阻隔當面對質,又預留了充足的安全距離。
胡遠衡扭頭打探玩iPad不亦樂乎的莫海,說:“我這房子裏專門做出一個娛樂用的房間,裏面有很多好玩的玩具,還有好看的漫畫書,莫海和陳梓昀可以到裏面去好好玩玩。那個房間隔音好,外面的講話聲不會打擾到你們。”
“好啊。”陳梓昀開心到飛起,賣力鼓掌,“房間在哪裏?”
蔣曼指向不遠處:“門口有仙人掌盆栽的房間就是。”
陳梓昀撒開小腳丫子,往前面跑過不長的過道,一個轉彎溜進房間。
莫海拔下充電線,稍慢一步趕過去。臨近門前,胡遠衡補充一句:“記得把房門關上。”
“好的,胡叔叔。”莫海答應後,房門輕輕合上。
孩子們天真爛漫的世界,實在沒人忍心打破,還是不要讓沉痛的往事污染他們心中的淨土。
人員部署妥當,是時候切入正題,胡遠衡開門見山說:“荊逾,常言道兼聽則明,偏信則暗,那場事故的細節,你有必要親自了解一下,不能完全聽信某一方的說辭。”
他攬過茶幾上的公文波,摸出一疊文件伸到荊逾面前。
荊逾心跳明顯加速,他猶豫着要不要接過來,默默觀望莫彥斌和荊梅的态度。然而他們給他的回應,只有避之不及的沉默。
直到胡遠衡拿着文件晃了晃,荊逾才回過神将它接下。
紙張上方赫然出現“事故認定書”字樣。
當年等高考成績出爐的緊張程度都不及即将此刻獲悉真相的萬分之一。
四年前,清明節,綿密的雨浸潤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陳軍手眼協調,飛速駕駛貨車在違章的邊緣瘋狂試探,所經之處的地面上濺起道道水花。
他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副駕駛上因臨盆而痛呼不止的妻子周玲芳。
密集的車流不影響老司機陳軍的車技,碩大的貨車在車輛的縫隙間身輕如燕,風雨間乘風破浪趕往醫院。
前方出現了一個十字路口。
好消息,是綠燈在亮。
壞消息,綠燈進入讀秒倒計時。
陳軍踩下剎車,将手覆在周玲芳手上安慰道:“親愛的,你在忍忍,醫院馬上要到了。”
盡管他無比迫切盡早趕到醫院,該遵守的規則還是要遵守。
“沒事的……”周玲芳咬牙撐起一口氣,“我能挺住……”
周玲芳的痛通過相觸的手,毫無保留傳遞到陳軍心底。
綠燈倒計時結束,卻沒有出現預想中的紅燈,前方的交通燈一片黑暗。
妻子竭力壓制的喘氣□□,一遍遍轟炸陳軍的耳膜,催促他盡快作出決定。
既然前方沒有紅燈,此時駕車試過應該不屬于違章。
陳軍鐵下心,一腳頂住油門發動貨車。
就在行駛到十字路口中心位置時,一道銀白色閃電劃向貨車前頭。
陳軍駭然,本能地猛踩剎車,然而由于貨車過快的速度外加巨大慣性,還是晚了一步。
一聲金屬碰撞的巨響後,貨車堪堪停下,陳軍眼睜睜看着銀白色轎車連滾好幾圈卻無能為力。
停穩後,快被吓傻的陳軍即刻跳下貨車,沖到底朝天的轎車旁大喊:“你們還好嗎?”
裏面沒有回應,只有觸目驚心的紅色液體混合雨水留了滿地。
寒意從脊背擴散至陳軍全身,他木然地撥通報警電話。等待中,他全程伫立在貨車副駕的車窗外,安慰受到驚吓的妻子,任由冰冷的雨滴淋遍全身。
荊松父子和周玲芳被交警護送前往醫院,陳軍則被帶到派出所接受調查。
最終警方查明,交通燈由于設備老化,外加天氣潮濕,導致紅燈無法正常顯示,從而無法有效進行交通指導,而荊松和陳軍均為出現任何違法駕駛情況,所以此次事故雙方都無需擔責。
閱畢,荊逾将認定書輕輕放回茶幾,顫動的唇透着徹骨的漠然:“我想知道,接下去又發生了什麽?”
“你昏迷期間的事,自然要陪伴你的人才能知道。”胡遠衡扭動肩胛,把全場的焦點抛給了莫彥斌與荊梅。
荊梅抿着嘴說不出話,通紅的眼眶晶瑩到發亮,于是莫彥斌莫彥斌勉為其難介紹起當時的情況。
在警方得出結論,判定陳軍無責後,他以最快的速度感到了醫院。
他第一個去地方的不是周玲芳所在的産房,而是荊松父子的急救室。
推開房門,陳軍撲通一聲跪拜在父子倆的病床前,痛哭不止:“荊大哥,是我把你害得這麽慘,我對不起你,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替你躺在病床上……”
莫家人已經知曉事故的真相,加上陳軍的模樣确實凄慘,莫彥斌心底一軟,彎腰将他扶起:“快起來,有話站着說……”
荊梅喊着淚怒瞪過來,咒罵道:“我哥是被你開車撞的,你別想跑開,要是我哥出什麽意外,我要你做陪葬!”
陳軍被荊梅怒氣沖天的話唬得不輕,剛站直的腿止不住軟了下去,要不是莫彥斌扶着怕是要繼續跪下去。
莫彥斌趁荊梅專注荊松父子的空隙,悄悄對陳軍說:“我舅子和內侄這事你确實沒責任,不怨你,你趕緊走吧。”
“荊松大哥要是醒不來,我就不會走。”陳軍哭得更加大聲,語氣卻愈發堅定。
莫彥斌無奈嘆息,卻聽見荊梅欣喜喊道:“哎呀,哥,你醒了啊!”
所有人都聚集到荊松的床頭,只聽見他睜眼的第一句話是:“荊逾怎麽樣了?”
“他還在昏迷中。”荊梅痛心疾首,指向隔壁的床,“一定會好起來的。”
荊松下意識扭動脖子去看,不想因疼痛嘶了一聲。
這時他才注意到病房裏的陌生面孔:“你是哪位?”
“大哥,真的對不起。”陳軍抹着眼淚,誠惶誠恐說,“我就是肇事司機。”
荊松的意識尚且清晰,莫彥斌擔心他不明情況傷了和氣,忙不疊遞上事故認定書呈現在他面前。
荊松眯眼從頭看下去,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巨大的撞擊令荊松頭腦遲鈍,要看清報告書裏的來龍去脈不亞于解開一道數學難題。
好在他最後捋順所有的關系,解開事故的真相。
“陳兄,你不用自責,這件事你不用承擔任何責任,放心好了。”荊松揚起一道擰巴的微笑說,“報告上說你送老婆去醫院生孩子,你現在趕快去看看她吧,我沒事。”
聽到這番話,陳軍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再三确認後才确信自己沒有出現幻聽。
荊梅面容冷峻,卻礙于兄長的大度不好表示,喘着粗氣發洩不滿。
見受害者明察秋毫不予追究,陳軍唯唯諾諾退出房間,随後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向婦産科。
病房重回寂靜,荊松語重心長叮囑道:“把事故報告收好,不要讓荊逾和莫海知道這事,也不要告訴他們關于肇事者的信息,他們還小,不能讓他們背負一生的心裏負擔,更不能讓仇恨蔓延到本就無辜的人身上。”
荊松使出渾身力氣握住荊梅的手,兩眼放光恍若鑽石:“請答應我,向孩子們保守這些秘密,可以嗎?”
最本真的誠摯打動了倔強的荊梅,她無法拒絕親情的力量,抿唇點頭:“好的,我的答應你。”
“我無憾了。”荊松的手忽然一松,滑落在柔軟的床被上。
心電儀顯示屏的曲折迅速被一條沒有起伏的直線替代。
荊松在這幾分鐘裏的清醒,不過是頗具欺騙性的回光返照。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夾雜怨氣響徹病房,這是昏迷的荊逾無法感受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