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冊
入院就醫後,陳梓晔肚子疼的病因被迅速查明——闌尾炎,必須立即進行闌尾切除手術。
手術過程極為順利,只是由于腸道蠕動能力有所抑制,醫生建議陳梓晔在住院恢複期間盡量多走動,來加快身體機能的恢複。
病房外蒼白基色的過道上,同樣面色蒼白的陳梓晔步伐沉滞在其間踱步,從一頭的落地窗走到另一頭,循環往複。
寬大的病號服襯得本就消瘦的陳梓晔異常渺小和虛弱,眼珠無精打采地半睜着,好在因病痛緩解而留住一絲神采,發白的臉漾出一抹久違的紅潤。
“好啦,你小心點,不要一邊走一邊看照片。”
陳梓晔走到外廊與通道的交界處時,聽見一個男人滿是關切的聲音,醇厚而柔和。
她好奇地看向聲源方向,看見一位身懷六甲中年女人手捧一本厚重的冊子,精致的臉上盡管留下光陰的遺跡,可姿容氣質猶在,挂着淡淡的笑。
女人身邊,身邊一位中年男人正緊跟其後,小心翼翼地攙扶她,還不忘事無巨細叮囑個遍。
他眼中的溫柔仿佛不懼時光,無視歲月,穿越黑暗與迷霧,始終溫馨如初。
女人一個不小心,手中的冊子“啪”一聲掉在地上,滑到陳梓晔的腳跟。
孕婦本能地伸手想要撿起來,可是肚子裏壞的小寶寶像是有意和她做對,哪怕是彎腰、蹲身這些簡單的動作都極其困難。
她的丈夫剛想去撿,可又放心不下步履蹒跚的妻子,遲遲不敢松手。
他們的焦急全被陳梓晔看在眼裏,她不動聲色地彎腰撿起地上的冊子。
這時她才發現那個阿姨看的原來是相冊。
随意掃過一眼,陳梓晔看見幾張不同的照片,無一例外都有各種年齡段的女孩占據畫面的中心。
确切說,是同一個女孩在不同時間段的定格瞬間,一幀幀宛若靜态電影拼湊出她的成長軌跡。
陳梓晔總覺得,她好像在哪裏見過照片上的女孩。
她沒有立即将相冊歸還給夫婦,而是信手拈來翻看了幾頁,散漫地問:“照片上的人,是你們的女兒吧?”
“沒錯。”女人輕輕揉了肚子,像是安慰躁動不安的小寶寶。夫婦倆并不着急歸還相冊的事,然而說這話時,他們的眼中顯著地黯淡下去。
這相冊不翻不要緊,一翻就讓陳梓晔瞬間愣住,捏住書頁的纖長手指倏地僵在半空。
那個女孩最近的幾張照片,呈現的不正是荊逾的前女友胡蝶的相貌嗎?
眼前的夫妻,難道就是胡蝶的父母嗎?
而當她的目光觸及胡蝶小時候演出時的一張照片時,腦袋發出無聲的炸響,眼睛瞪大怔在了原地。
照片上的胡蝶畫着誇張的妝容,小臉蛋紅得像是熟透的蘋果,腳底踩着輪滑鞋還能穩穩當當沖鏡頭比出勝利的姿勢,渾身上下散發出勝券在握的氣勢。
到底是滑冰家族出身,小小年紀就能掌握如此高難度的動作。
而真正讓陳梓晔驚訝的,還是胡蝶身後一個匆匆而過的搶鏡身影。
“你們的女兒是榕城幼兒園畢業的嗎?”震驚中的陳梓晔不可置信地問。
“對。”女人點頭應允,“你和我女兒是幼兒園的同班同學嗎?”
“不是。”陳梓晔搖頭,手捧相冊上前,指着胡蝶身後一個背着蝴蝶翅膀演出服的女孩解釋起來,“這個人是我,我就是榕城幼兒園出來的,但沒有和胡蝶一個班,那個時候我也不認識她。拍照片的那天我正參加一次元旦彙演,穿的這身表演服,所以我就猜你們的女兒也是那裏的學生。”
“真夠巧的。”男人随和地笑起來,來回打量女兒身後入境的女孩和眼前的陳梓晔,“我的女兒名字就叫胡蝶,而你還打扮成蝴蝶,最重要的是,你們還是校友。”
此話一出,陳梓晔心中的疑惑蕩然無存。她飛快地合上相冊,妥善交還到蔣曼手中。
盡管如此,她還是有些明知故問提了一句:“你們的女兒胡蝶,就是奧運冠軍荊逾的女朋友嗎?”
為了聽起來不那麽殘忍,陳梓晔刻意省去了“前女友”的說法。
“是的啊。”胡遠衡擡頭盯住天花板,聲音裏的滄桑感深了不少,高大的身軀竟然透出一股沉重的落寞,“我的女兒走了,他差點也想不開走了,他要真離去就很可惜了,不值得啊。”
作為女人,蔣曼更加多愁善感,也更加真情流露,眼淚刷得掉了下來,聲音哽咽:“幾乎每天夜裏,我一入睡就夢見胡蝶回到我的身邊,和我們歡聚一堂,歡聲笑語,可是當我醒來,發現一切都只是虛無缥缈的幻想時,我總是哭上很長時間。只要能看到胡蝶的照片,我心中的空缺就能得到彌補,所以我才相冊不離手,就是為了能重拾起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
微不足道的照片,同樣可以是寄托心靈的念想。
巨大的悲痛從夫婦倆身體中噴薄而出,像是要溢滿狹隘的走廊。睹物思人場面讓陳梓晔感同身受,蔣曼的話無意點醒她想起什麽,迫不及待掏出手機,操作搜尋一番後,找出一張照片遞到胡遠衡蔣曼面前。
這是她一直珍藏在□□相冊裏的照片。
屏幕上是對着照片拍下的圖片,畫質不算特別清晰,但也能看清中央有一位背負蝶翼的美少女沖鏡頭眨了一只眼睛,可愛中透着傲氣。
而在照片左側,赫然出現另一位小女孩腳踩輪滑鞋的側影,縱然光線昏暗畫質模糊,也無法遮擋半點活潑的氣息。
“照片上的人就是我,而邊上的就是你們的女兒。”陳梓晔強調了那個名字,“胡蝶。”
蔣曼看到忘乎所以,一把伸手抓住陳梓晔的手機将它拉得更近,恨不得直接穿近照片裏和女兒來次超時空互動:“小姑娘,這真的太巧了啊,你的照片和我相冊裏的這張相輔相成,那天我的女兒正巧也參加了表演,她的絕活是輪滑,我和她爸一手教出來的,那天我們還去幼兒園現場觀看表演呢。”
氣氛忽的沉重起來,蔣曼明亮的眼底悄悄湧起閃耀的水光,陳梓晔猜不出那是代表自豪,還是哀痛,她換了個诙諧的話頭問:“阿姨,你那天也看我的表演了嗎?”
努力想了一陣子,蔣曼回答:“我只記得那天好幾個穿着蝴蝶蜜蜂衣服的女孩子上臺演出,我也沒認出你,不過肯定能看到你吧,說真的那些表演還挺不錯的。”
“謝謝。”陳梓晔莞爾一笑,也禮貌地誇獎起胡蝶起來,“你不說我還忘了,我記得那年幼兒園的演出,确實有一個玩輪滑的女孩子驚豔全場的,從那之後幼兒園裏還掀起一股學習輪滑的熱潮。”
胡遠衡扶住蔣曼在附近的椅子上坐穩,随後轉身來到陳梓晔身邊試探地說:“我想問問,你能把你手機裏那張和胡蝶同框的照片發給我嗎?”
與其說是征求意見,不如說是委婉地表達堅定的目标。胡遠衡原本黯然的眼底深處,仿佛有期待的焰火往上蹿起。
幾秒後,眼中的熾熱緩緩冷卻,他繼續說:“我想多收集胡蝶的照片,我們實在太想念她了。”
“可以。”陳梓晔清透晶瑩的雙眼記錄下胡遠衡的渴望,善解人意地同意下來,“不過我這張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晰,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原片。如果能,我可以把它掃描成電子版并且做一下修複。”
胡遠衡點開微信二維碼,送到陳梓晔面前:“你加個微信吧,等弄好了直接發送給我。”
陳梓晔掃完二維碼,正等胡遠衡通過驗證的工夫,蔣曼焦急的聲音傳來:“姑娘,你也能加一下我的微信嗎?等你有照片了,你也可以第一時間發給我。”
見蔣曼伸手撐住椅子,咬着牙想要站起來,陳梓晔急忙示道:“阿姨,你坐着好了,我來加你。”
話音未落,陳梓晔幾乎是小跑來到蔣曼身旁的椅子坐下,将她的微信一并添加。
此時,胡遠衡剛通過好友申請,陳梓晔在第一時間把手機存着的照片發了過去。
“時候不早了,我們可以回去了。”胡遠衡保存并收藏了有胡蝶入鏡的照片,暫時不打算看下去,先上前将蔣曼扶起。
“叔叔阿姨慢走。”陳梓晔客氣地送別兩人。
胡遠衡轉身點頭致意:“就等你把照片掃描下來發個我們了。”
濃情蜜意攙扶着的背影,在陳梓晔目送下走入下行的電梯。
來到醫院門口,蔣曼小聲議論起來:“你覺得剛剛那個閨女,能配得上荊逾嗎?”
“你覺得配得上?”胡遠衡被這突然的提問弄得一愣一愣的。
“你看吶,那人長得漂亮,還挺知書達理懂禮貌,我想荊逾能看上的一定是這樣的女孩吧,兩個人在一起倒是挺般配的。”
“可是這樣的女孩也不少啊。”胡遠衡神色複雜地輕嘆道,“恐怕荊逾也不會随随便便就看上她吧。”
蔣曼的目光轉移到夾在胡遠衡手中的相冊封面:“我是今天碰巧發覺她和我們的胡蝶有些交集,不知怎的就想到那一塊去了,要是荊逾真能及早找到對象,那也算了卻一樁大事。”
兩人如此關心荊逾的人生大事,整得跟他是自個親兒子一樣。
或許在心底,他們已将荊逾視為女婿般的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