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鯨載蝶
撲面而來的習習涼風驅散了酷暑,榕城終于告別漫長的夏季,投入到秋的懷抱。
山林的枝葉一夜之間換上堪比彩虹的外衣,紅的綠的橙的黃的,光彩耀人,絢爛多姿的色彩與恢弘不輸春花爛漫之時。
眼下是踏青遠足的大好時節。
山路由一條條長條青石疊砌而成,蜿蜒曲折,荊逾修長的雙腿來回擺動,加之作為運動員的超強體能,這樣的路走起來如履平地。
可對于莫海來說,走七彎八拐又陡峭嶙峋的山路,簡直要他半條命,連脫下來的外套拿在手裏都嫌重。
荊逾不得不随時停下等他,順帶回頭給只穿件短袖還氣喘籲籲的莫海加油鼓勁。
他們正身處榕城的著名景點——乾靈山。
不知為何,荊逾仿佛看見胡蝶在吃力攀登山路的身影,走三步歇一步,小巧漂亮的臉蛋沾滿汗水,像極了那次攀登通往潭海寺的路途。
荊逾原本寫滿陽光笑意的臉,一點點收斂起來,仿佛有一把無形的刀快速切除了心髒一部分。
深山寂靜空曠,唯有密密層層的樹葉和着秋風的溫柔,撲簌簌輕吟。
荊逾盯住空蕩蕩的山路,眼神空洞而呆滞,直到趕上來的莫海超過他好一段路提醒他才回過神。
“哥哥,你怎麽不走了,是不是累啦?”莫海略顯得意的聲音從上方傳遞而來。
這麽一說,荊逾還真感到自己的四肢軀幹裏充斥着一種乏力感,他沒轉身便回複說:“是有點累了,你先走吧,我一會兒就趕上。”
反正翻過不遠處的山頭,就是一路下坡,莫海走起來會輕松不少。
荊逾依舊記得,那個身患絕症還要強的女孩,竟然會果斷拒絕他背她上山的好意。
海天連片的碧藍,胡蝶很是要強地告訴荊逾:“我還能走,不用勞煩你,我一樣想要證明自己。”
從潭海寺下來,體力不支的胡蝶總算扛不住了,顧不得要強了,竟然趴在荊逾寬闊結實的後背上睡得不省人事。
胡蝶的腿還沒荊逾的胳膊粗,長年累月的放化療讓它們愈發瘦骨嶙峋。在雙手剛觸碰到雙腿的瞬間,荊逾的心狠狠抽痛起來。
九千多級的臺階非同小可,荊逾硬是沒有停下休息,一直步伐穩健地背着胡蝶從山頂走到山腳。
衆人都驚訝,他竟然能面不改色背着胡蝶走完争端山路。更神奇的是,荊逾竟然沒有說累。
他只是感到背後落下一只輕柔的,易碎的,需要精心呵護的蝴蝶。在他謹小慎微的專注面前,一切疲憊都蕩然無存。
荊逾真的想再背一次胡蝶,行走在綠意蔥茏,靜谧宜人的山林幽靜,享受她又心疼又驕傲地為他擦汗的貼心服務。
連胡蝶遞過來的礦泉水,喝起來都能甜到發齁。
他願意一生承載胡蝶落在他身上的負荷,帶她走過天涯海角,閱盡人間喜樂,看她從清純少女,一直歡笑到白發蒼蒼。
所有美好的泡沫,均被殘酷的命運無情刺破,只留每每觸碰便痛徹心扉的回憶。
他擡手抹過額前,将細小的汗珠,連同眼中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滴,一并擦去。
風吹過沾上液體的手背,帶出絲絲涼意,還有如同利刃劃過的刺痛。
荊逾回頭走去,沒幾步便趕上了下山路上的莫海。
“哥哥,你這次休息的時間可不短嘛。”
走山路幾乎不喘氣的荊逾,這次停了這麽久,向來四體不勤的莫海喜上眉梢,眼角閃爍不甚明顯的優越感。
“嗯。”荊逾輕輕出聲予以肯定,“是人都會累的,不管他多高大,多強壯,多健康。”
莫海臉上的得意迅速消失,轉而牽挂道:“哥哥,你這麽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還能堅持下去,”莫海雖然智力受損,但他依舊保持一顆善解人意的心,這讓荊逾無比欣慰,“我看你倒是挺累了,要不要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好的。”莫海點頭,随手指了前方的路,“再往前走一點就有一個石凳子,我們就在那裏休息。”
走過前方的一道彎路,石凳出現在他們眼前。然而,已經有人捷足先登。
一大一小兩位少女正并排坐着,似乎是一對姐妹。
姐姐蜷縮身體坐着,雙手緊貼腹部,恨不得将這個人縮成一團,似乎并不好受。
一旁的小女孩陪在姐姐身旁,短短的胳膊這裏揉揉,那裏捏捏,可就是不見姐姐的狀況好轉,惹人喜愛的小臉上一籌莫展。
見狀,莫海對荊逾讪讪道:“我們還是先不用休息了吧,去下一個是凳子那裏。”
話音剛落,小女孩迅速回頭,然後興奮不已搖了下姐姐說:“姐姐,你可以讓那個哥哥把你背下去!”
“這是把我當成救命稻草了?”荊逾看着伸手指向自己的小女孩,心中疑惑叢生。
姐姐伸手輕拍了一下妹妹,咬緊牙責怪道:“昀昀……你不要……麻煩人家了……姐姐能行”
“我只是想幫你嘛……”自己的好意慘遭拒絕,陳梓昀小嘴扁扁的,委屈極了。
下一秒,蜷縮的女孩也回過頭,滿懷歉意地說:“小孩子不懂事……你們不要往心裏去……只管走就行了……”
在觸碰到荊逾的目光時,陳梓晔臉上除了痛苦和無助,還多了一縷震撼的色澤。
“他是荊逾!”
“她是陳梓晔!”
兩人幾乎同時睜大眼睛,錯愕地在心中呼喊。
陳梓昀看熱鬧不怕事大,拼命朝荊逾招手喊:“荊逾哥哥,我姐姐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肚子疼,坐在這裏走不動了,你能不能把她背下去啊?”
對于被路人認出這件事,荊逾早就習以為常。
甜甜的,充滿天真和純粹的聲音,傳達出刻不容緩的緊迫感,讓荊逾很快從訝異中抽身冷靜了下來。
這裏位置偏僻,人跡較少,倘若他丢下陳梓晔離開,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有好心人過來。
看着陳梓晔籠罩在痛苦中的美麗面孔,還要當置之不理的冷血動物的話,荊逾實在于心不忍。
他不由得想起遭受病痛折磨,卻還用微笑回報世界的胡蝶。
莫海拽了荊逾的衣袖,一臉擔憂地說:“哥哥,你已經走了很多山路,被一個人會讓你更累,你要是吃不消就早點回去吧,要不然你背着人摔倒了更麻煩。”
“我試試看吧。”荊逾不假思索回話,徑直走到陳梓晔面前,背對着她緩緩蹲下。
即使蹲下身體,荊逾的後背依舊寬闊挺拔,他側頭對陳梓晔說:“你上來,我應該能背得動。”
低沉醇厚的嗓音溫柔似水,聽得陳梓晔似乎都沒那麽痛了。
怔然片刻,陳梓晔張開雙臂,挽于荊逾脖頸周邊,緩緩将身體重心轉移至結實緊致的後背。
待調整完姿勢,荊逾以适當的速度站起,雙手順勢捧住陳梓晔的大長腿。
動作連貫迅速,毫無拖泥帶水,就和曾經背胡蝶下山時一模一樣。
在莫海和陳梓昀擔憂的注視下,荊逾試探地走了幾步臺階,負重還在體能力量的承受範圍內,便放心地說:“沒問題,我能背下去。”
陳梓晔比胡蝶高出不少,加上身體健康,重量明顯超過胡蝶。好在乾靈山的臺階不算很陡,距離也較潭海寺的路短了不少,走起來不會太折磨。
他背胡蝶的時候,兩人已是情侶關系,如此親密的接觸不足為道,各種姿勢、力度的微挑得心應手。但現在,自己身上背的不過是萍水相逢,甚至連朋友都算不上的陌生異性,令他無所适從。
抓陳梓晔大腿的手不敢用太大的力氣,不然荊逾總會控制不住想到“色狼”兩個字,而太小,又怕她摔下來,荊逾第一次因為力度控制的問題一籌莫展。
陳梓晔嚴絲合縫貼在後背的身體,尤其是那兩團松軟的觸感,更是讓荊逾淹沒在無邊的負罪感之中。
荊逾的心髒好像不是自己的,他越暗示平靜,心髒就跟他做對似的跳得更加賣力。
透過結實的後背,陳梓晔同樣清晰無誤地共享來自荊逾體內狂野而緊張的心跳。
她尖尖的下巴輕搭在荊逾肩頭,秋風吹起臉上兩團紅暈。
潮起潮落的海邊,善解人意的蝴蝶挽救心灰意冷的鯨魚。
層翠如濤的深林,感同身受的鯨魚背負無法動彈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