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的代價
滄海藍天的壯闊背景讓照片顯得格外悠遠。
荊逾俯身倚在欄杆上,含情脈脈的目光落在對面的胡蝶身上,溫度不遜春日暖陽。
而胡蝶精致的側顏微微錯過面對自己的雙眸,柔順的長發宛若海藻飄動在風中。
海上朝陽為鏡頭覆蓋一層暧昧的光,兩人的表情竟是出乎意料地一致。
飛入鏡頭的海鷗似乎在為他們彼時的微妙反應喝彩、鼓勁。
即使是不了解的人,依舊能察覺到畫面上男孩和女孩的親密聯系。
能夠與年少時的老照片并列,足見這張情侶照在荊逾心中占據的分量重如泰山。
“你是一個念舊的人。”鄭菁心底有股澀澀的情緒在醞釀,她裝作不經意地舉起相機對準別處,問:“你收集這些老掉牙的家具,實際上是為了緬懷無法返回的年少時光,還有一些再也見不到的人,對嗎?”
荊逾聞言沉默了數秒,接着,他似笑非笑緩緩開口:“是的,留住這些老物件,每當我看見它們,觸碰它們的時候,我常常能感受到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荊逾貌似想起什麽,頓了頓,“還有其他此生無緣再見面的人,仿佛就在我身邊,笑容明媚地祝福我,鼓勵我,安慰我。”
深邃的眼中隐若現有水光浮現。
無需多言,鄭菁聽得出,他所說的“此生無緣再見面的人”包括了胡蝶。
任何妄圖取代胡蝶在荊逾心中空缺的念頭,必定是黃粱美夢。
注視着荊逾深陷回憶一往情深的面容,鄭菁心底五味雜陳,她的羽睫低垂,不着痕跡藏起眼中的歉意,以及不安。
“我會不會只是一個招搖撞騙地打擾他生活的小醜?”
鄭菁的視線透過兼具浪漫與莊嚴的圓頂落地窗,聚焦在一片蔚藍中。
碧波萬頃間,一派歲月靜好的和諧景象。
如果相戀之人能在這扇窗前含情凝視,在四周景物的見證下,許下矢志不渝的山盟海誓,定是終生難忘的動人場面。
鄭菁不敢再想下去,她對着身邊的家具飛速按下快門,不管是否好看胡亂拍上一大把。
現在看家具似乎也不那麽重要了。
“你繼續看家具,看完以後你要去整棟樓裏轉轉也行,房間裏的門都沒上鎖。”荊逾語氣誠懇,說完像是邀請的話後,擡起修長的腿登上臺階。
走到一半,荊逾特地回頭補一句:“如果你要提前走,可以喊我一聲,我就在樓上。”
鄭菁默默地點頭,柳葉似的細眉輕輕彎起,目送荊逾消失在樓梯的拐角。
不知為何,鄭菁竟然覺得面前挺拔健碩的背影,居然透出一絲彷徨的無力感。
就連腳步也沉重起來,像是被看不見的重擔拖拽着。
荊逾獨自登上別墅頂層的露臺,在确認自己拉上入口的門栓後,緩緩點開手機,找到珍藏在相冊裏他與胡蝶乘船出行的合影。
不會有別的人來打擾,這裏是專屬于他們二人在靈魂層面深度交流和獨處的專場。
當初,為了從大學同學兼拍攝者邵昀那裏要來這張,荊逾可是做出了難以估量的犧牲。
在海上愉快旅行的第二天,邵昀将拍攝的各色相片打包傳送給荊逾,有人物照,風景照,物體特色。
荊逾迫不及待點開壓縮包,一張張聚精會神地翻閱過去。
然而,從頭到尾看下來,荊逾最期盼的照片卻不見蹤影,他的心狠狠墜入谷底,幾乎陷入抓狂的境地。
沒有那張照片,他與胡蝶的感情路程便會留下永久的裂痕。
晚飯前,他特地與邵昀進行一對一的詢問。
“你發給我的照片好像還少了一張,什麽時候補發給我呢?”荊逾的語氣聽不出波瀾,可是微皺的俊眉仍舊毫不留情地向邵昀傳達出不滿。
邵昀譏笑一聲,撓頭裝糊塗道:“我拍了那麽多照片,記都記不住那麽多?你說的到底是哪張啊?”
裝蒜的小把戲騙不過荊逾,他直接攤牌:“就是我和胡蝶在船上的合影。”
幽深的眼珠迸射出鋒利的光芒,容不得半點動搖。
“你是說那張啊。”邵昀故作深沉地轉轉眼珠子,慢條斯理開口,“不過我記得你好像還說,拍不好就別拍,所以我可能沒留下來呢。”
“你真的沒留?”荊逾一把按住邵昀的肩,力道大得讓他不得不向後邁一步以保持平衡,“不管你拍的怎麽樣,只要有就行了,這張照片對我真的很重要。”
原本盛氣淩人的英氣面孔,不覺間帶上了讨好般的乞求。
局勢扭轉,邵昀的表情瞬間陰險起來,湊近荊逾耳旁狡詐地說:“我為了拍這張照片,還承受了被人扔進海裏的酷刑呢,怎麽說也是我心頭的痛處,對吧?”
照片可以給,但是墜水之仇還是要報的,荊逾聽出了邵昀話裏的玄機。
慚愧,抱歉,後悔逐一從心底湧上臉龐,荊逾紅着臉心虛地不敢看向邵昀。
當時邵昀達人各種調整姿勢,選擇場地拍照,向大夥賣起關子保密自己的作品,荊逾就有些不耐煩,沖邵昀嘟囔拍不好就別拍,結果兩人發生小小的口角,最終以荊逾憑借身體優勢,将邵昀投入海中,大獲全勝而告終。
海面上展開巨大的白色水花,饒是技術精湛的游泳運動員,在被猝不及防扔下水的瞬間也是狼狽不堪。
“對不起,那時是我沖動了。”荊逾鄭重地向邵昀鞠躬道歉。
邵昀側眼瞥了一眼,不屑道:“對不起這三個字誰都會說,想用它贖回照片可真是想得美。”
“那你說要怎麽樣才能給我。”荊逾像是卸掉了所有的力氣,只等邵昀一句審判似的發話。
邵昀高高在上地打量荊逾,對方及時認錯并服軟的态度讓他極其舒适,索性不再為難他,簡潔明快提出了要求。
“你給我學三聲狗叫。”邵昀補了個條件,“必須做出動作。”
荊逾雙手捏成拳,沉重地閉上眼睛。
很快,他睜開眼觀察四周,幸好沒人,他迅速地張開手比劃在耳邊,作扇動的狗耳狀,口中傳出幹脆利落的三聲狗叫。
“汪汪汪。”
音量還算能夠接受,得意到天上的邵昀看着一臉勉為其難的荊逾,咧嘴笑開泯恩仇,摟住他的肩膀笑道:“好啦,這件事咱們扯平了,照片我現在就給你。”
摸出手機,邵昀傳出令荊逾心神不安的最後一張照片。
在獲得照片的第一時間,荊逾便把它上傳至□□、微信、微博、各種郵箱進行備份,生怕自己哪一天再也找不到它。
這種照片未經任何處理,直白地傳遞出兩人最真切最渴望的感情。
荊逾一直堅持認為自己學狗叫贖回照片是劃算的買賣,甚至下跪磕頭叫邵昀爺爺也在所不辭。因為沒有這張照片,才是他心中永遠無法撫平的痛,其他放下姿态的舉動完全無法比較。
屋頂的海風似乎比樓下更大,呼呼地吹膨荊逾的襯衫。
他将合影中胡蝶放大,整個屏幕只能看見她一個人的面孔。
然後荊逾将胡蝶的面孔朝向翻湧的海,潔白的雲,悠然駛過的船只,翻飛鳴叫的海鳥,用最溫柔也最思念的聲音呢喃。
“小蝴蝶,你喜歡在這裏看風景嗎?”
不會再有熟悉的回答,唯有風聲将纏綿入骨的相思傳至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