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家具
公交車準時到達,荊逾先一步登上去,對司機說:“兩個人。”
接着投幣箱裏傳來硬幣接連掉落的清脆聲響。
荊逾走向車廂末尾靠窗的位置坐下,鄭菁緊随其後,在緊挨着荊逾的座位上小心翼翼的坐下。
見荊逾對此沒有意見,鄭菁終于可以大膽坐在荊逾身邊。
荊逾偏頭,專注地欣賞車窗外不斷變幻的景色,好看的側臉綴滿柔和的陽光,每一根絨毛的輪廓都清晰可見。
好像所有的陽光,全部彙聚在他漆黑清澈的眼眸中。
見荊逾遠眺沒工夫看她,鄭菁時不時偏頭,凝視他側臉的模樣,然後又心虛似的将目光移向別處,一趟車程下來循環往複了許多遍。
放下的心重新七上八下跳個不停。
把頭枕在帥哥肩上的美夢做不成,能飽覽神顏也不失為令人愉悅的精神盛宴。
鄭菁還想着再偷偷看荊逾一眼時,荊逾沒有預兆地回過頭,不偏不倚對上鄭菁的潋滟雙眸。
他的目光溫和而不失犀利,仿佛擁有讀心的魔力。
“我偷窺他的小計倆,是不是被識破了?”鄭菁暗暗想着,別扭地掏出手機看時間。
“馬上要到了,我們先準備好下車吧。”荊逾的唇翹成迷人的弧度,示意鄭菁起身做準備。
看來自己的小心思沒有露餡,鄭菁一身輕松起來,荊逾等她走遠後不慌不忙跟來。
剛下車,鹹腥的海風便充盈在鼻息間,一邊是澎湃激蕩的海潮,另一邊是如宮殿般恢弘壯闊的別墅區。
置身其間,有一種突然跌落進童話世界的錯覺。
這裏是榕城赫赫有名的富人區,能在這裏擁有房産的人絕非等閑之輩。
鄭菁錯愕地指向遠處的別墅區,失神問道:“你家……就在這?”
“放老家具的家在這。”荊逾語氣平淡道,“平時我和我親人住一起,這套別墅是上頭作為我的奪冠獎品贈送給我的,我沒來住,就先當雜物間了。”
作為大滿貫選手,荊逾能得到這樣的別墅也不是什麽誇張的事。
然而在獲悉這是贈送而非購買而來時,鄭菁險些驚叫出聲。
有些人注定是如此成功,如此耀眼,年紀輕輕卻已憑一己之力攀上人生巅峰,傲視平凡卑微的芸芸衆生。
荊逾一邊帶路,一邊說:“說起來,我更喜歡住在爺爺奶奶以前在海榕街棚戶區的老房子。住在這大別墅裏,盡管送來時自帶裝修,我還真的很不習慣。”
鄭菁的兩只眼睛睜得老大:“棚戶區?就是擡頭能看見密密麻麻的電線,路邊有流着黑水的排水溝的地方?”
“是的。”荊逾明白鄭菁的詫異,解釋道,“那裏承載了我太多的美好回憶。”
鄭菁起初還以為這是荊逾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凡爾賽,然而在捕捉到荊逾眼中回憶往事獨有的認真時,她開始相信荊逾說的是真的。
和他今天早上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棚戶區裏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鄰裏間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市井氣息,是現在的人難以親臨,也難以理解的人間煙火氣。
“我爺爺奶奶的家征遷後,所有的老家具都存放在這裏。我的姑姑姑父都說要扔掉,是我一再堅持留下來,就當是對一去不複返的生活的留念。”荊逾不時回過頭向鄭菁闡明情況。
鄭菁默不作聲跟着荊逾來到一棟別墅大門前,透過栅欄式鐵門能看見一片雜草叢生的庭院,以及稍顯暗淡的建築主體。
“就是這裏了。”荊逾摸出口袋裏的鑰匙,打開拴住鐵門鎖鏈的鑰匙,“因為我沒住進去,就沒怎麽打理,如有不到之處還望見諒。”
“沒事的。”心花怒放的鄭菁連感謝都來不及,自然不會在意房內的雜亂布局。
沉重的鐵門被緩緩推開,高高揚起的雜草在門框劃過的時候齊刷刷低下頭。
大院中有一條水泥路從門口直通別墅,兩旁的草叢幾乎要将它同化為自身的一部分。
才走幾步,鄭菁就發現幾塊形狀古怪的大石頭在草叢中若隐若現,像是玩捉迷藏。
“咦,那些是什麽呀?”帶着好奇,鄭菁修長的腿隐沒進草叢裏一探究竟。
荊逾見狀一把一把抓住野草,之後連根拔起扔向遠處,沒多久就在石塊周圍清出一片空地。
他勞動的樣子不輸賽場上乘風破浪的身姿,一樣的帥氣陽光,幹勁十足。
他甚至連調皮的草葉劃破手皮也沒有察覺。
“你算來對地方了,我這裏除了老家具,還有許多現在難得一見的東西。”荊逾有些驕傲起來。
鄭菁總算看清,各式各樣的老式石器一字排開,方的、圓的、高的、扁的、青的、黃的……
因為長時間露天擺放的緣故,綠油油的苔藓在紋路間安了家,有的地方還有幾坨雪白的鳥糞做點綴,滄桑質感完美地融進庭院的荒蕪。
荊逾挨個指着石器向鄭菁介紹起來。
“這是磨盤,爺爺在鄉下的時候拿它磨過五谷雜糧。”
“這個是磨刀石,你看表面都凹下去,磨過好幾口刀。”
“舂米打年糕就用的石臼,邊上的半球形石塊是配套的石錘。”
“那邊的方形石槽是以前拿來喂雞用的。”
荊逾聲情并茂的介紹不像是簡單的闡明物品的用途,而是在介紹穿越時空而來的熟悉朋友,分享着它們的塵封往事。
鄭菁也沒閑着,早早掏出背包裏的單反,變着角度對着石器按下快門。
荊逾不忍打擾全身心投入的鄭菁,他徑自來到別墅門口,打開房門。
等鄭菁拍完,回頭就看見荊逾筆挺的身軀站在氣派十足的大門旁,揮手示意。
陽光明媚,荊逾的笑臉不驕不躁,鄭菁卻感覺自己讓他久等了,總有些對不住,快步跑向門口。
荊逾禮貌地做出請的手勢,鄭菁幾乎是跳着進了房間。
剛進門,房內的布局讓鄭菁大為震撼。
各式各樣的老款家具在房內規整排列,仿佛等待主人的檢閱。
如果不是晶瑩剔透的水晶燈飾,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還有線條優雅的白色木質扶梯散發出奢華富貴的氣息,鄭菁簡直要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可以說,我爺爺奶奶家的老家具基本都搬到這一層樓了。”荊逾慢條斯理走來,眸光變得深沉,“可以說,它們都是看着我長大的老古董了。”
面前的小板凳被用到亮出包漿,荊逾溫柔地撿起它,輕輕拂去灰塵:“這把凳子自打我記事起,就有了,我是把它從小坐到大,真舍不得扔。”
時間在板凳的木材上留下不少開裂,部件之間的連接也稍顯松散,四條小腿搖搖晃晃。
板凳在荊逾雙手持捧下,四平八穩回到原處。
那樣子像是在無微不至地呵護初生的嬰兒,或是垂垂老矣的長者。
老式床、木制推拉碗櫃、竹制靠背椅、古典衣櫃、太師椅、八仙桌……
鄭菁在排列整齊的家具前緩緩踱步,家具的樣式之多,風格之古樸,宛若漫長歲月中凝結的琥珀,讓她恍如置身記錄時代變遷的博物館,無法用言語表達此刻的震撼。
家具上的漆已經褪去昔日的風采,邊角處的細致雕花和古風形制,無聲講述着淹沒在時光中的往事。
“這些正是我要的家具!”鄭菁感激萬分道,“謝謝你,荊逾!”
“能幫助到你我十分榮幸。”角落中整理竹篾的荊逾應聲回答,半張臉沒于陰影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鄭菁邊看邊拍,來到了一張木板寫字臺前。
桌上蓋着一塊那個年代司空見慣的透明玻璃,下方是年代感十足的各色照片。
有的照片只有黑與白,有的布滿斑駁,有的色彩黯淡,然而它們仍然出色地敘述起荊逾家族的往事。
除去爺爺奶奶年輕時的黑白照,就直接快進到了荊逾出生後的全家福。
再後來,參與合影的面孔越來越少,直到只剩荊逾。随之減少的,還有荊逾臉上的燦爛笑容。
而在玻璃最右邊的照片與其他凋零燦爛的照片格格不入。
清晰的畫質,飽和的色彩,完美到有些突兀,鄭菁的好奇心被充分調動。
她朝着照片上方的玻璃哈了口氣,用紙巾來回擦拭以去除上方的塵埃。
覆塵的玻璃露出一片幹淨明亮的區域,其下呈現大海蔚藍的背景,還有荊逾和一位美麗少女的青春面容。
鄭菁認出,她是胡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