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
荊逾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再次睜開眼。
眼前都是大片的,純粹的白色布景,與之一同連上感官的,還有彌漫在空氣中的藥物氣息。
荊逾平躺在病床上,毫無聚焦地望向天花板。或許是昏迷得時間有點久,病房裏的燈光照得他眼睛睜不開。
柔軟的白色棉像是撫慰着他,溫暖地覆蓋全身。
病房裏靜得出奇,就連輸液管中藥液滴落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
還沒等遲鈍的思維對現場做出适時分析,一個哭天喊地的聲音從荊逾身邊襲來。
“哥哥,我錯了,是我害了你啊!我一開始就不應該獨自先回家,把你留在海邊讓你出事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你醒過來真的太好了!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再把你一個人丢下……”
荊逾緩緩轉過頭,只見表弟莫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紅着眼睛嚎啕大哭,模樣狼狽不堪,荊逾的被子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幾滴水。
莫海的臉上似乎有幾道若隐若現的紅印子,在淚水浸潤後更加刺眼,想必他的爸媽在得知他沒有看好荊逾,一時疏忽導致荊逾想不開命懸一線後,把一肚子氣撒在了他的身上。
明明是自己想不開,卻沒成想讓智力有限還被他蒙在鼓裏的弟弟背鍋,荊逾心中充滿愧疚。
正想着開口說句安慰莫海的話,荊逾才發現喉嚨已經幹燥到連最簡單的話都說不出,只能伸出手摸了下莫海的頭。
姑姑和姑父見狀圍了上來,對他各種詢問情況。姑父莫彥斌轉動病床的手搖杆,好讓荊逾不費力氣随着床板的擡升坐起。
姑姑荊梅從保溫杯裏倒了一杯水,試了試溫度不冷不熱,連忙插上吸管遞到荊逾面前。
他們兩眼惺忪,頭發淩亂,為了荊逾從黑夜操心到白天。荊逾不忍直視他們的模樣,有意別過頭。
荊逾幹得幾乎開裂的嘴唇一口含住吸管,将杯裏的水一飲而盡。
“你還要嗎?”荊梅不等荊逾回答,就已經打開保溫瓶的蓋子,準備再倒一杯水。
荊逾搖頭,荊梅見狀收拾起保溫瓶。
“你們……辛苦了。”
溫柔的水滋潤過幹燥的喉舌,荊逾總算能開口了。然後,他開始安慰起淚如雨下的莫海。
“莫海,這件事不能怪你,是哥哥要讓你自己一個人先回家,而且也是我自己做了錯事,才讓大家這麽擔心的。”
他看了一眼莫海臉上的紅印,不由得替他覺得疼,然後又望向姑姑和姑父說:“姑姑,姑父,這件事真的怨不得莫海,他本來就不懂那麽多事,更何況還是我向他瞞着自己的真實目的,他對真相毫不知情,就不要為難他了。我已經是成年人了,必須為自己做的一切行為負責,如果你們真的生氣,就請懲罰我吧,千萬不要為難莫海。”
荊逾的眼中閃過對他們照顧自己的感激,也閃過因自己的人性而讓他們陷入痛苦的歉意。
平靜如落葉的話語,荊梅卻聽得心如刀絞,眼淚像兩串珠子布滿了臉龐。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是自昨晚荊逾投海後,她第幾次落淚。
“我們沒有為難莫海,只是……”荊梅攬住莫海的肩膀,聲音抽噎起來,“只是,我們實在害怕接受你就這樣離我們而去了。你的爸媽當然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如果你真的出了意外,我們實在是對不起你的爸媽!”
莫彥斌做到荊逾床邊,捧住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前道:“孩子,你能活着就好,不要在做出樣的事了。你不知道,昨晚莫海哭得有多傷心啊……”
估計一半是心疼荊逾痛徹心扉,另一半是被打的哇哇大叫。
荊逾的父輩與姑姑向來關系緊密,加之他與姑姑一家生活多年,荊梅一家完全将他當作親兒子一般看待。
他情不自禁看向哭得像個孩子的弟弟莫海。
“莫海,不要哭了,哥哥這不好好的嗎。以後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莫海心智不全,基本的生活自理都是問題,等姑姑姑父百年之後,誰來照顧他将會是一個重大問題。
他追随胡蝶投海時有多麽義無反顧,現在就何等無地自容。
他不怕停止呼吸,不怕失去意識,不怕堕入永恒的黑暗和虛無,只是這世上依然還有讓他為之牽挂的面孔,牢牢栓住他對這個世界僅有的留戀。
不管怎麽說,荊逾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莫海的哭聲漸漸收起。
他用力抹了把鼻子,雙手攥成拳頭垂在兩旁,難得認真了一回。
“我相信會的。只要有你在我身邊,哪怕電閃雷鳴,荊棘遍野,我依然可以看到最燦爛的陽光。”
莫海的聲音斬釘截鐵,眼睛裏像是要射出一道激光,專注得不可思議。
荊逾淡然的臉上此時浮現出一抹淺淡而迷人的笑意。
陽光透過潔淨的玻璃窗灑在病房裏,沖淡了部分蕭索的氣息,也将荊逾臉上的陰翳一掃而光。
傻人自有傻人福,眼見形勢轉好,莫海一邊拿紙巾擦着眼淚,一邊故作神秘問荊逾:“哥哥,你知道是誰救了你嗎?”
“不知道。”荊逾如實相告,“不過我倒是很好奇。”
“哈哈,是蝴蝶和鯨魚。”莫海的淚痕還沒幹透,嘴巴卻彎到了極致。
如此無厘頭的回答讓荊逾哭笑不得:“你可真會說笑呢。”
他權當是莫海為了讓他開心編出的說辭。
“我沒騙你呢!”莫海忽然一本正經起來,拿起一旁的平板,随手點開一個網頁遞到荊逾面前。
“這是最新的新聞報道,你瞅瞅。”莫海的神情有些高傲,像是在譏諷荊逾的無知。
在浏覽到新聞的瞬間,荊逾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
他晃了下腦袋,确認不是在夢境中,才帶着巨大的疑惑繼續看下去。
“昨晚8時左右,奧運冠軍荊逾在我市音樂餐廳附近的海域不慎溺水。幸運的是,一條途經此地的虎鯨将他托舉出海面,并送上岸邊……”
“當時碰巧有一支海洋科考隊目睹了這一奇觀,并且留下了視頻記錄……”
在文字中穿插着一段視頻,荊逾在猶豫片刻後,按下了播放鍵。
月色清輝下,一條黑白相間的巨大虎鯨露出海面暢游。在它的額前,是一個身穿黑色短袖,淺藍色五分褲的年輕人。
荊逾當然認得出,那就是自己。
一米□□的健美體格,在碩大的虎鯨面前,也是微不足道,倘若虎鯨咬上一口,或者用尾鳍拍打,都足以對不省人事的荊逾造成重創。
然而,虎鯨的動作異常輕柔,仿佛在呵護一觸即破的泡沫。
虎鯨将溺水的荊逾頂在翻湧不息的波濤之上,好似一座移動的浮島,托住生命有條不紊地朝岸邊游去。
就在這時,拍攝的無人機遭遇故障,視頻戛然而止。
“後來,某位科考隊成員拍攝到以為身穿蝴蝶忍服裝的coser出現在沙灘上,為命懸一線的荊逾進行搶救,之後便神秘消失……”
文字的下方,配的是模糊不清的圖片,只能大致看出是個蝴蝶忍的輪廓,而且這已經是AI處理後稍顯清晰的版本。
重點的重點,是這名coser的角度完美避開露出正臉。
沒能目睹救命恩人的芳容,着實有些遺憾。
不過反過來一想,人怕出名豬怕壯,以荊逾現在的熱度,倘若讓人看清她的模樣,估計會對coser的生活産生幹擾,她的生活将永無寧日。想到這些,荊逾倒也寬心不少。
網頁已經浏覽完畢,可荊逾的手指卻垂在屏幕前,遲遲沒有點擊。
他全神貫注地看着沒有露臉的蝴蝶忍,深邃的眸子裏像是有光在閃爍,不由自主的幻想胡蝶穿上這身衣服的模樣。
假如她還在,一定會笑靥如花,靈動的衣袂随風輕舞,挽住荊逾的手臂親昵地問:“荊逾哥哥,我好看嗎?”
他一定會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粲然一笑,給予肯定的答複。
“你是最美的。”
荊逾将平板交還給莫海,仰望天花板喃喃道:“這是天意嗎?”
溫熱的液體凝聚在荊逾的眼眶裏搖搖欲墜。他索性閉上眼,不願讓自己的脆弱再次傷到親人的心。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姑姑握住荊逾握拳的手,柔聲寬慰。
當他的運動生涯陷入低估,一只蝴蝶毫無征兆闖入他的頻率,帶他走上光芒萬丈的領獎臺;而現在,他深陷暗無天日的命運之海,即将任由死亡拖入永恒的黑暗時,蝴蝶再次款款飛來,讓他見到明日的朝陽。
只是,此蝴蝶非彼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