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去
病房的門突然打開了。
胡遠衡和蔣曼手提大大小小的慰問品,出現在衆人面前。
對于這個結果,荊逾早就有所預料。然而,在看見胡蝶的父母滄桑頹然的面孔時,他的心還是狠狠地顫了一下。
他們看起來似乎比胡蝶去世的時候還要憔悴,身材也比上一次見到時更加佝偻。
莫彥斌立刻起身,做出歡迎的手勢笑道:“原來是兩位貴客大駕光臨,我們準備不周,有失遠迎,失敬了!”
胡遠衡和蔣曼伉俪的突然造訪讓清冷的病房蓬荜生輝。
夫婦倆點頭回敬莫彥斌,邁進病房。由于攜帶的營養品太多,他們不得不将手臂一前一後伸出,先後進門。
荊逾與胡蝶交往有相當長的時間,但這還是兩方家長第一次見面,而且還是和曾經叱咤體壇的風雲伉俪接觸,具體怎麽個操作講話都是學問,莫彥斌夫婦說不慌都是假的。
蛋白粉、水果籃、營養藥劑……胡遠衡夫婦順手把琳琅滿目的商品擺在櫃子上,随便挑一個都是最高檔的級別。
“你們……真是太破費了呀!”荊梅手足無措站在原地,愣是看着他們擺滿了整整一個櫃面的營養品還不夠用,又在沒人坐的椅子上疊起羅漢。
莫彥斌急沖兩人擺手說:“哎呀,你們這樣送禮過來,我們怎麽好意思收啊!”
胡遠衡夫婦從頭至尾都是語氣平淡地說“沒關系”“孩子要補身體”的說辭。
胡遠衡放下手頭最後一件物品,轉身道:“沒什麽,這是我們應該的。當初荊逾這孩子也救了我們的寶貝女兒,我們現在就當是回報他的救命之恩。”
他微笑着說出這句話時和藹可親,可是眼底滿是無法掩飾的失落與哀傷。
目睹這一切的荊逾,心頭像是被一束尖刺狠狠戳中。
蔣曼摸出一個盒子遞給莫海,親切道:“這是送給你的。”
莫海伸出雙手,滿懷期待接過盒子。包裝上淨是眼花缭亂的英文,不過根據上面造型炫酷的機器人圖片,莫海認出這是一款變形金剛玩具。
“謝謝阿姨!”莫海咧嘴笑成爆開的石榴,兩只眼珠子瞪得亮晶晶,“以前胡蝶姐姐也給我買過一個變形金剛呢!”
蔣曼聞言垂下眼眸,親切的表情一點點收緊,心中湧起一陣酸楚。
這個名字已經成為她心頭無法消磨的痛。
她來到荊逾身邊,勉強地揚起唇角,摸了摸荊逾的頭發,問:“孩子,你好點沒有?”
“我沒事,現在感覺好多了,估計等一會兒就可以出院。”
陽光映照蔣曼消瘦的臉,荊逾看清她眼角淡淡的黑眼圈,還有略帶血絲的眼白。顴骨似乎突出了不少,在旁邊投下一道陰影。
時光把她臉上的皺紋雕刻得愈加深邃,混雜在蔣曼頭發中的白發,肉眼可見地翻了幾番。
荊逾無法想象,在胡蝶與絕症抗争的時候,他們是憑借何等強大的精神力量,将沉重的哀傷和辛酸用看似平靜的笑臉掩藏。
胡蝶離世的打擊,早已催他們老去不少,而今天,才沒過多久,他們在荊逾面前好像老得更快了,如同一夜之間按下了加速鍵。
“胡蝶已經走了,我和她也沒有步入婚姻的殿堂,你們原本不必為我操心,看見你們這樣,我是在過意不去……”
荊逾暗自思忖,幾經掙紮想要說出這番話。
最後還是将它深埋心底,本意退去的淚意再次躁動不安起來。
胡遠衡坐上莫彥斌為他拉來的椅子上,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沉穩。
“荊逾,你打算接下去做些什麽事呢?”
這一問,生生把荊逾難住了。
由于先前在各大賽事中的優異表現,外加東京奧運會上破世界紀錄的壯舉,榕城文體局已經決定給他授予一份體制內的工作,只要他願意,随時可以上崗。
即使現在他卧病在床,上面的工資依然照發。文體局甚至格外貼心,把荊逾當吉祥物供着,承諾會一直給他發出基本工資,哪怕他無法走出痛失摯愛的陰影重回崗位。
然而,這不是荊逾想要的生活。
“就目前而言,”荊逾朝窗外看去,燦爛的陽光刷盡陰霾,大團白雲裝飾蔚藍的天空,“我會好好活下去。”
這是他在夢中對胡蝶做出的承諾,也是唯一能夠篤定地回答胡遠衡的內容。
“活下去當然不算難。”這個回答顯然不能讓胡遠衡完全滿意,他追問下去,“那麽,你應該以什麽樣的方式活下去呢?”
荊逾體會到胡遠衡針鋒相對裏暗藏的鼓勵,回複道:“不會讓你們傷心,不會讓你們失望。”
沒說具體的執行方式,但有了一個大體的方向。
胡遠衡沒有就這個話題多言,換了個話頭:“不要活在過去,人總要往前看的。”
荊逾依然記得,在那個大雨滂沱的下午,胡遠衡在車上飽含深意對他說過這番話。
車窗前的雨刷奮力搖擺,也難以抹去風雨在狂亂中留下的模糊水漬。
像極了胡蝶離去後在他心底留下的痛,仍憑他怎樣嘗試逃脫都無法消除。
胡遠衡和蔣曼陷入了對胡蝶的深切回憶裏,開始你一句我一句細數往事。
每一件事都像是看着照片說出來一樣詳細,芝麻粒大的往事都被講述得繪聲繪色,講到好笑的地方時,病房裏出人意料地傳出響亮的笑聲。
“胡蝶陪了我十八年,你知道十八年是多漫長的概念嗎?”胡遠衡按下手機鍵,屏保是胡蝶年幼時一家三口的溫馨合影,“我們一點點把她養大,見證過她的快樂和歡笑,與她共享各種喜怒哀樂,結果這樣一個孩子,說沒就沒了。”
胡遠衡頓了頓,和蔣曼對視一眼,繼續說道:“我們現在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以後不會有什麽追求了,但我們還是選擇迎接日後的生活。你對胡蝶的感情我完全能體會,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你還年輕,前面還有很長的路,現在不是放棄的時候。”
要論對胡蝶的感情和照顧,與胡蝶只是認識幾年的荊逾,在把她拉扯大的父母面前自然沒有什麽話語權。
中年喪女的夫妻尚且笑看人生,年輕氣盛的他倘若堅持偏執有何意義?
他跳海的沖動牽動了如此衆多的神經,羞愧感如潮水般将荊逾淹沒,他抓起水杯,借着喝水來掩蓋無措。
“我們為胡蝶有你這樣盡心盡責的男朋友感到欣慰。”蔣曼柔聲道,“希望你以後可以将這份感情與其他所愛的人分享。”
荊逾的視線模糊起來,他迫不及待掀開被子,穿好鞋走下病床。
“姑姑姑父,我已經沒問題了,現在就出院吧。”為了證明自己的身體沒有大礙,他刻意蹦跳了幾下。
荊梅見狀連忙附和:“醫生說只要你醒來就沒事了,這下正好,咱們現在就出院。”說完就和莫彥斌一起七手八腳收拾起東西。
胡遠衡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9點43,随口說了句:“今天中午我請大家去海邊的音樂餐廳聚聚,我已經預約好了,歡迎各位前來。”
莫彥斌夫婦本想客氣一下,一聽見預約好了,也不方便說什麽,只是愣愣點頭。
“那我就先回去了。”胡遠衡起身,輕輕挽住蔣曼的手臂,對大夥說,“不見不散。”
衆人應聲,尤其是吃貨莫海點頭最用力。
轉身的一瞬間,胡遠衡對上荊逾的眼神。
荊逾大病初愈的面色略顯蒼白,但是眼神裏透出的堅定和灼熱,和東京奧運會領獎臺上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別無二致。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赴約的。”胡遠衡胸有成竹對大夥說出這句話後,挽着蔣曼走出病房。
“慢走,不送了。”荊梅目送他們走出病房,和其他人一起投身到準備出院的偉大事業中。
醫院的過道有些漫長,蔣曼握住胡遠衡攙扶她的手說:“荊逾這孩子,可不要再讓我們擔心了。”
“我可以肯定地說,他不會再犯傻了。”胡遠衡的目光在蔣曼的腹部停留片刻,緩緩道:“昨晚你得知他跳海後哭得那麽傷心,可別動到胎氣。”
“我沒事呢。”蔣曼輕撫自己的肚子,指尖似乎感受到新生命的躍動,“希望我們都能早日走出毫無生機的嚴冬,回到春暖花開的懷抱。”
兩人濃情蜜意的背影互相緊靠,消失在醫院過道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