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雲茶又做那個夢了。
都說人死前的一瞬間,會走馬燈似的閃回自己生前所有片段,雲茶确确實實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不知未何,卻一直陷在前塵的夢裏,出不去。
她之所以知道這是夢,是因為一切都很虛幻。這裏的人來去匆匆,面目不清,一個一個走路像飄一樣;這裏的環境始終彌漫着薄薄的霧氣,看不清摸不透,她意識也斷斷續續;這裏有的,是她和穆珏以前的故事。
又是一個雨夜,電閃雷鳴,傾盆大雨瓢潑而至,夏夜裏升起森森寒氣。
一行人自雨中狂奔而來,神情肅然,手執長劍。周圍氣息隐隐發生改變,修道者從來都能輕而易舉地将氣場打亂。
他們多厲害多威武啊,雲茶想,蜷縮在牆角的貓兒身體顫抖。
大雨在消耗她的體溫,長達半月的逃奔讓她妖力盡散,根本沒時間恢複。
“給我找!”一聲厲喝:“我就不信這麽大的雨,她能躲到哪裏去!”
這時,旁邊傳來中氣不足的質疑:“師父,那貓妖還未會化成人形,我們這樣,是不是有些太小題大做了……”
那嚴厲的聲音一凜:“這種話是誰教你的?!那貓妖此時妖力全無,性命堪憂,若如此放任不管,她必會未了盡快恢複妖力加害于人!我們怎能放任不管?少廢話,快去找!——”
呦,你懂得還不少,雲茶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趴着,眯着眼看他們向遠處奔去。
也不看看是誰追得我妖力全失的,雲茶冷笑,視線逐漸模糊。
沒了妖力,讓她失了防禦,但也讓那些道士失去了追蹤她的方法,使她得一時安寧。但是……
雲茶看着他們上蹿下跳的身影,腦袋一耷又一耷。這群臭道士向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這點從他們不休不眠追殺她半個月就可看出。如今,她徹底逃不動了,照這個搜捕速度,他們找到她也只是時間問題。
大雨澆得雲茶頭痛,她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了,看着街邊的小草,雲茶想:這次可能真就要這麽完了。
她娘就是在雨夜死在道士手裏的,沒想到她自己居然也是。
閃電劃破長空,驚雷倏然而至,震耳欲聾。雲茶身子一抖,瑟縮着用尾巴把自己圈得更緊。
忽然,平穩的腳步聲鑽入雲茶的耳朵,她登時精神一震,機會來了!
要是有活命的機會又有誰想去死呢?所以,你可千萬,要等等我啊。
雲茶拼命擠出力氣,咬緊牙關,聽得腳步聲的大體位置,箭一般蹿了出去。
道士們被驚動,窸窸窣窣地朝這邊摸索過來。
雲茶忍住不去看,一心只顧着跑,跑,跑……
胸腔裏痛得似乎要爆開來,嘴裏泛起鐵鏽味,雲茶強忍住咳嗽的欲/望,被大雨拍得,閉着眼狂奔。
誰要是今天能把她救了,就算是個青面獠牙的大怪物,讓她以身相許報答她也認!
雲茶四只雪白的小爪不斷抓地又落地,腦中渾渾噩噩的,開始漫無邊際地瞎想。
忽然,她撞到一個柔軟又堅韌的物體,像寒冬臘月裏的一團活火,又像墜落在身邊的天上月。
雲茶撞到的是一個人的小腿,比質感柔滑的衣料更讓人在意的,是有力偾張的肌肉線條,和這人身上自帶的那股清清冷冷,又讓人忍不住想靠近的氣息。
貓兒艱難擡頭,看到漫天大雨裏,他笑得自在悠然。
穆珏蹲下,白瓷般的皮膚被雨澆着,卻無絲毫狼狽之像,更顯仙人之姿,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雲茶冰涼的身子:“撞傻,還是裝傻?”
聽着周圍越來越近的幾道腳步聲,伴随着修道者特有的氣息逼近,雲茶強壓下心中不安。
她調整好自己的眼神與音色,而後定定地望着穆珏,一聲:“喵~”
穆珏一愣,舒朗地笑起來。
他道:“倒是可愛。”
雲茶“喵喵”地叫着,圍着穆珏的褲腳撒嬌,擡起前右爪去夠他的手指,模樣憨态愛人。
穆珏揪着她的後頸将她拎起,眉眼間失了那最初的冷漠:“本君今天心情好,發回慈悲,走吧。”
說着,他将雲茶放下,信步朝前方走去。
走了許久,沒聽見小尾巴在後面的動靜。
穆珏回頭,看到原地,小貓掙紮着向他走來,但渾身無力一樣,一步三歇,根本沒走多遠距離,被他遠遠甩下。
穆珏的神情看不清,他頓了頓身形,而後又返還,抱住貓塞到自己懷裏,念叨着:“罷了,送貓送到西吧。”
蒼白色的雨幕裏,一人一貓漸行漸遠。
驚雷紛至沓來,這命定的相遇,如此湊巧,又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剛剛好。
雲茶在約莫兩刻鐘後醒了,她本以為自己睡了很久,但一看自己身上的傷口,粗略估計了下平時的愈合速度,就知道自己其實是打了個盹。
她此時被人抱在懷裏,略為有些颠簸,是在走路。
察覺到她的動作,頭頂上的輕笑聲響起:“呦,醒的挺是時候,快到了。”
雨停了,太陽從密雲中探出一個角,草木濕潤的氣味充斥鼻尖,陽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格外惬意。
雲茶意外的安心,在這個不知來歷,不知種族,不知姓名的人懷裏,她竟感受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安心,那是娘親都無法給她的。
她眷戀般蹭了蹭穆珏的袖子,小小的臉埋進他厚實的衣料裏。
僅是一小會兒的功夫,穆珏的腳步停了。
雲茶看着面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門愣神,難道,這個安然無恙把自己從道士們手裏“搶回來”的男人只是個普通人?一切只是湊巧?
不待她多想,穆珏開門,将雲茶随意扔到一邊地上。嗯,他是真的扔的,一丁點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
雲茶摔了個屁/股蹲,憋住眼眶裏打轉的眼淚,貓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再說,若是他真是個普通人的話……雲茶腦中一個念頭浮現。
穆珏進屋一趟又出來,不知從哪裏弄來個碗,放在雲茶的面前,揉揉她的頭:“喝吧。”
雲茶身上的毛基本上都曬幹了,現在蓬蓬的,又滑又軟,手感極好,穆珏心思一動,不禁多揉了兩下。
平時雲茶為了讨食吃,“出賣□□”的事情沒少幹,因此并沒有對穆珏多加在意。
只是,在她伸出殷紅的小舌舔了幾下碗中澄澈的液體後,整只貓都呆住了,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擡頭盯穆珏。
穆珏正撸貓撸得開心,看見她這眼神,不禁疑惑:“怎麽了?”
雲茶吐吐舌頭,拔腿跑到一邊咳起來,瘦弱的身體跟着顫抖,那模樣,別替多可憐了。
穆珏維持着那個姿勢,手足無措,一時不知是哪裏出了差錯。
雲茶肺都要咳出來了,嗓子火燒似的,很幹,半天才漸漸平息咳嗽。
那碗裏的,根本不是水,是酒!
而且還是很烈、勁兒很足的酒!
雲茶哪裏碰過這樣烈的酒,辣得眼淚撲簌撲簌地往下掉。
穆珏見她又轉而去看着那裝酒的碗,思慮片刻,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原來小貓不能喂酒的嗎?!”
雲茶:“……”
聽着他那震驚的語氣,天知道雲茶費了多大力氣才讓理智戰勝沖動,忍住逃跑的想法!
穆珏急匆匆地跑去屋裏換了碗水,興致很高,還特意涮了好幾遍碗祛除酒味。
他從未有過養寵物的經歷,因此十分有勁頭,隐隐泛着激動興奮之情。
即使知道對方是只實打實的貓妖,但這依然阻擋不了我們上仙大人的臨時起興。
他興沖沖跑出來,卻發現小貓已經團成一團,睡着了。
也是,被追殺,被雨澆,如今又被灌了口酒,別說是這一只小妖,換作會化形的大妖來怕是也撐不了這麽久。
穆珏試着捅了捅,對方毫無反應,他才略微失望地嘆口氣,抱起小團子,放到了偏房的床上。
穆珏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把扇子,打開來搖啊搖的,仙氣十足。
這小貓妖實力太弱了,連他一分一毫的氣息都沒覺察,甚至連最本能的恐懼都沒有。
但是,似乎也正是因為她沒探出他的虛實,以為自己是個普通人,所以竟有些蠢蠢欲動?眼神都不對勁了。
想到這裏,穆珏失笑,他倒是想看看,這小貓妖,想對他做什麽?
吃了他嗎?
他料她沒那麽狠心,也沒那麽大的膽子和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