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是夜。
許是白日裏下了場雨的緣故,月亮格外清朗,銀輝通透,錯落有序的星子發着璀璨的光。
院中被常年打磨的光滑卵石路閃耀得灼眼,映得人眸子裏的光随之舞動。
偏房的小木門“吱呀”一聲打開,門腳鑽出個小小的身影,踏地無聲,天生的夜行者。
雲茶一覺醒來,身體解乏,但丹田內空蕩蕩的,妖力一丁點恢複的跡象都沒有,剛才她試了試,利爪都不能探出。
雲茶眸子暗了暗,這樣大的損耗,恢複起來少說也要半個月才能有起色,可時間不會等人,她沒功夫在這裏靜養。
一旦那些道士找上門來,她自己倒是沒事,反正別的本事沒有,逃命卻是有一套。
可救她命的這個人呢?……若是道士們給他扣個藏匿妖物的罪名,那他怕是這輩子都要讓人唾棄厭惡了。
思來想去,也只有她盡快恢複妖力,離開這裏才是上計,但說到盡快的方法……關鍵還是在那人身上。
雲茶悄悄湊到他屋門前,用頭擠出個縫隙,不費力地鑽了進來。
她蹦上穆珏的床,看着那張劍眉星目,豐神俊逸的臉,雲茶嘆氣。
她安慰似的小聲嘀咕:“對不住了,我這是沒有辦法了,但你放心,我有分寸!待到明日,我給你捉雞炖湯好好補補!”
她擡起小爪子,用粉嫩嫩的軟墊碰了碰穆珏的手臂,後者睡得頗熟,沒有轉醒的跡象。
雲茶松口氣,低下頭,在穆珏的手腕上舔濕一小塊。
事實上,她不會吸人陽氣,也不知道怎麽吸,只是聽過有這麽個說法而已。
但現在,她看着熟睡的人,莫名就知道該怎麽做,淺淺咬進去,不吮血,而是要引着他的“氣”進口。
雲茶舔了許久,見穆珏還是一動不動,遂露出小牙,輕輕紮了進去。
別說,還真有“氣”被她吸進體內了!神識中它呈現乳白色,很渾厚。沒想到這男人的陽氣這般足。
雲茶見狀,稍稍放開喉嚨,比預想的多吸了一些。
不過她膽子還是小,再加上這的确對凡人不太好,雖不到影響性命的地步,但這人幾天之內怕是要腰酸背痛一陣兒了。雲茶草草結束,跳下床。
她胳膊腿兒都來了勁兒,精氣十足,有股不知名的力量托着她的四肢,感覺整個身子輕飄飄的,比妖力全在時還要舒坦。
雲茶最後頗為愧疚地朝床上側躺的人望一眼,擡足離去,卻沒回偏房,而是向着後山跑去。
在她走後,穆珏睜開眼睛,眸中三分笑意,餘下的七分皆意味不明,雲茶打開的門縫小小的,穆珏看到外面透進來的月光,照亮一條地面。
唔……有點笨的貓妖,不對,是很笨的貓妖,居然連如何吸人陽氣都不曉得。
不過這也是他沒殺她的原因。
穆珏為她惋惜一嘆,不會吸人陽氣,那恐怕他在那僞裝成陽氣的“氣”裏動的手腳,她也是不知道的吧。
啧啧,忒弱了些。
……但還挺好玩,毛和小爪子怪軟乎的,手感不錯,要不就,先留着?
——多年以後,不靠譜的上仙大人會無比感謝當初自己這個不靠譜的決定。
翌日清晨,穆珏在清新的山間空氣中醒來,他下床,長身玉立,勁窄的腰身流滑順暢的曲線,青色長袍的寬袖順着手臂微微下墜,露出骨骼分明的腕部。
穆珏伸了個懶腰,磨蹭一會兒,朝門口走去。
他身負重任,不能輕易離開無方山(雖然從沒在意過),可山間一成不變的風景實在是有些悶,無趣得很。
穆珏恹恹地打開門,腳尖提到某種物體,還有些溫熱。
他原以為是貓,低下頭才發現竟是只雞!還是剛死的那種,雞爪子在抽搐……
穆珏:“……”
不遠處舔爪子貌似在洗臉的貓兒屁颠屁颠跑過來,蹭他的褲腳,然後星星眼瞅他,似乎在說:快誇我,快誇我,看我多厲害!
穆珏:“……”
他嫌棄得走開,貓兒見到,以為他不了解情況,于是拖着那只雞跟過來,看他的眼神裏似乎還帶着責怪,像在說:我這是為你好,怎麽一點都不懂事。
很明顯,她毫不懂得如何掩飾情緒。別說穆珏第一眼就參透了她身份,就是真的凡人見她這般,也要深深懷疑了。
雲茶不知情,拉着帶血的雞,馬上就要碰到穆珏不染纖塵的鞋。
穆珏拔腿就走,被一只貓追得滿院子躲。
這人……怎得如此冥頑不靈!
雲茶恨不得拍爪控訴,他是從沒吃過雞肉嗎?!居然跑,她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後山蹲了一整晚才抓到這麽只小野雞,而他不知好歹竟還在躲。
她昨晚吸走他那麽多“氣”,她是真的怕他死掉啊!
雲茶不甘心,喵喵叫了兩聲,伸出爪子勾住雞,蓄力想直接沖到他身上。
穆珏見風向不對,連忙止步,一邊作出制止的手勢。
他扶着額走過來,道:“怕了你了,饞貓。”
說着,嫌棄地拎起雞,走向旁邊的小廚房。
雲茶心裏舒坦了,甭管什麽饞貓壞貓,這窮鬼能補到身體就成,為此,她願意交出自己的“名聲”。
還有雞湯喝,不也挺好,陽光下,雲茶慵懶地眯眼笑,對此次角逐的勝利極為滿意。
将近晌午時分,穆珏才慢悠悠從小廚房裏出來。
雲茶睡了一覺又一覺,餓得都快貼肚皮了,鼻子嗅到若有似無的酒氣,她看向穆珏的眼神微頓。
是常年染酒連帶着身上都浸入酒香,還是某人趁自己不注意偷跑出去喝酒了?雲茶想不出答案。
穆珏将碗放在她面前,裏面是飄着清油的黃澄澄的雞湯,湯裏有幾塊碎肉。
穆珏道:“我吃飽了,給你剩了點。”
雲茶聞言放心了,探出小巧的舌去舔舐碗中湯。
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某人在裏面泡了一天,是因為從未做過手法不熟,一整只雞最後只做出這一碗看着還像樣的。
穆珏看似不在意,實則餘光偷偷觑着,第一次給人下廚,心裏難免有點小緊張。
雲茶砸吧砸吧嘴,說實話,沒嘗出來啥味,但她太餓了,現在就是給她一筐草她也得往下咽。
而穆珏看她哼哧哼哧吃得賣力,頭都要埋進去,心裏泛起得意,變出折扇,騷包得搖起來。
——雲茶低着頭,沒看到那憑空出現的扇子。
一碗雞湯下肚,她打了個飽嗝,但不适感仍是強烈……又餓了。
或者說,丹田裏一直都沒飽,以前滿滿的妖力,現在只有一丢,豈能甘心?
但她不能久留了,雲茶四處跑了跑活動腿腳,今晚再最後吸他一點陽氣,明天就上路吧!晚了那幫道士找上門來就麻煩了。
心裏有事的她并沒有發現,在她體內的那些“陽氣”發生了變化,凝成一團,烈火般熊熊燃燒。
夜間,雲茶從偏房裏醒來,蹑手蹑腳,輕車熟路地來到穆珏的房門前,床上的人依舊側躺着。
他做飯時沾染了不少煙火味,于是剛剛特意出去清理了一下,雲茶捉雞時在後山看到了個頗大的溫泉,泉水清澈,四周石壁很圓滑,想來他就是在那裏沐浴了番。
空氣裏泛着絲絲的甜,雲茶鼻子聳動兩下,踏着小碎步,輕巧地跳上了床。
“居高臨下”地望穆珏的臉,雲茶失神,欣賞與羨慕的情感在心中混雜。穆珏簡直精致地不真實,但又不是女氣的過分美貌,他鼻子英挺,眉毛長而輪廓清晰,線條流暢,唇略薄,使英俊再次上升,這麽靜靜待着,像完美的畫中人。
這人怎麽長得如此好看呀,雲茶趴下,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
她身為一只妖精見了他都忍不住發愣。可惜,過了今晚,就見不到這樣的美人了。
雲茶悠悠嘆了口氣,随即安慰自己,她早點離開能防止美人意外殒命,是個好事。
雲茶支起身子,跳到穆珏手腕邊,選了昨天沒咬的左手,舔舐起來。
她動作還是滿滿的小心。
第一下,沒醒。
又舔了兩下,還沒醒。
雲茶放心了,只以為這人睡覺向來沉,不易驚醒。
她尖尖的小牙刺破穆珏的皮膚,有血珠滲出來,雲茶下意識吹了吹他的傷口。
一只修長的手輕輕搭上她毛茸茸的背,手掌厚實有力,安撫似的順着她脊背游走。男子風清月朗的聲音響起,近在耳畔:“沒事,不痛的。”
怎麽可能不痛,都破皮了。
雲茶柔軟的小舌探出,将淨白的腕上的血滴卷入口中。舔完之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有些不對勁。
突然這麽一下子,雲茶心髒都要被吓出來了!驚弓之鳥般彈開,但卻發現自己被人控在掌心之中根本,逃脫不得。
為什麽會突然醒過來?為什麽她一只妖竟然掙脫不了凡人的桎梏?
雲茶在擡起頭的一瞬間,在穆珏眼睛裏找到了答案。
那深譚一般幽深的眼睛,流露出銳利的光,一絲金色的光芒霎時侵占他整個眸子,暗夜裏,一股仿佛來自上古的滄然之氣,與明月的光輝起舞。
與此同時,強橫的仙氣滌蕩而出,雲茶被壓得喘不過氣,“五體投地”般趴在床上。
她總算明白了,為何她能從那些道士們手中把她帶回來,這麽大個山為何一只妖物都沒有?
這是個真真正正的神仙!
她這是捅了馬蜂窩了!
她昨晚居然還吸了不少神仙的“陽氣”,現在想來,那應該是他的仙力,奪走了神仙的仙力……雲茶打了個哆嗦,命不久矣四個大字在她眼前招搖。
“在想什麽?”穆珏開口,帶着笑意。
雲茶顫顫巍巍的,半天沒說出來一句話。
她艱難擡頭,看着對方悠閑自在的模樣,心裏一橫,緊咬着舌尖,把自己逼得眼淚汪汪。
月色裏,貓兒眼露無辜。
她緩緩開口,終于首次在他面前吐出人言:
“爹!——我錯了!——”
穆珏:“……?”
穆珏:“!!!”
他臉陰沉得像雷雨夜的天幕,醞釀着一場大風暴。穆珏幾次想一個術法打過去,但最終都忍下了。他沉悶地咳幾下,擡起手,指着雲茶,聲調有些變:“你叫我什麽?你再喊一遍?!”
是個人都能聽出他話裏的威脅之意,但雲茶不是個人,是只貓,加上她被穆珏這一身浩然仙氣吓傻了,怕死的某貓抖如篩糠:
“爹、爹,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願常伴君旁,生生世世侍奉您……”
“你還真敢叫?!”
穆珏不敢相信的厲喝,他頭痛得嗡鳴,撫着額頭來回踱步,懊惱似的:“為何,為何別人英雄救美是以身相許,換作本君竟是莫名其妙做了爹?”
雲茶爪子捂住臉,臉埋在毛毛裏,聞言擡頭:“原是這樣的嗎?……那仙君,我,我也可以以身相許的,你不嫌棄我就好!”
穆珏遮住臉:“你可莫要再說話了……”
雲茶見他沒有殺自己的意思,膽子漸漸大了起來,甚至主動向穆珏走過去。
妖精強大的直覺告訴她,這人雖強大,但對它沒有敵意,一絲都無。雲茶思緒飛轉,她在外流浪時饑寒交迫有上頓沒下頓,到了這裏兩天,雖然沒有奢殿珍馐,但确實是過了兩天舒心日子。
這上仙貌似對她不錯,喂寵物似的給了她兩頓飯(即使有一頓是辛辣的酒水),如果能借此抱上他的大腿……
涼風倏而從窗子外吹進來,夾雜夜間的冷氣,卷起雲茶背上的毛,她瑟縮一下,但腳步不停,愈發堅定。
然而,還未等到雲茶湊到穆珏腳邊湊近乎贏好感,貓兒身體突然痙攣,抽搐着倒了下去。
腹中烈火如深淵裏的怪物,迫不及待得想爬出來将一切吞吃幹淨。雲茶丹田內遭了殃,好不容易調整的氣息被全部打亂,并不多的妖力直接消失了。
她還未結丹,遭此橫禍哪裏挺得住。
其實莫要說雲茶這種小貓妖,就是換個妖王過來,也不敢說能把穆珏的仙氣吸入體內而什麽事都沒有,雲茶的痛苦可想而知。
她連打滾的力氣都沒有,睜着眼睛,清晰深刻得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飛速流逝。
視野裏,墨發披散,面如冠玉的上仙斜斜睨着她。
半晌,他才嘆一口氣,踱過來,從懷中掏出小瓷瓶,倒出一顆晶瑩剔透的藥丸在掌心。
穆珏輕輕扒開雲茶的小嘴,将藥丸塞了進去,嘴裏不免念叨一句:“叫你貪嘴。”
夜風愈發凜冽,直吹入骨髓,一股道不明的力量拖起雲茶,讓她離開軀殼,竟立于空中,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和穆珏。”
記憶湧入腦海,她恍惚許久才回神。
又是夢……
自打“死”後,已經做過無數個這樣的夢了,有的甚至會使她完全混淆,真的暫時成為了當年的那個自己。
好不容易脫離出來,雲茶看着下面的景象心情複雜。
原來初見時,穆珏就這麽不靠譜了嗎?
這種好想沖上去把他揍一頓,把“自己”搶走的想法是怎麽回事?!
雲茶扼腕嘆息,只怪當年被某人的美貌蒙蔽了雙眼。
她再次探頭向下,想看看當時她昏過去後怎麽樣了,卻被不知哪裏來的強風吹得一陣颠簸。
已經習慣了的雲茶知道,這是下一個夢又開始了。
眼皮變得沉重,意識模糊,在最後暈過去前,雲茶迷迷糊糊感覺到,自己仍然是飄着的,沒有像之前那種魂歸入體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