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宮殿內,明窗幾淨,紗幔舒華茵。
文昌帝君正站在一幅潑墨山水畫前,靜靜打量着畫中堪稱一絕的山光水色。
他兀自站了良久,背影修長挺拔,像是生在這幅畫前的蘭芝玉樹,竟叫人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個念頭,想長長久久陪他站在一起——
哪怕不能站在他身邊,只能站在他身後也好。
能站在文昌帝君身邊的那個人,幾十萬年來,都不曾出現過。
他從來沒對哪位女仙起過心思,也從來沒在意過名利權位,真如澧蘭沅芷般超凡脫俗,心境寧澈恬淡無欲。
不過天帝陛下,卻一度為此事而感到憂心忡忡。
雖說天帝他老人家不怎麽愛管兒女的私事,但文昌帝君多少年來都是孑然一身,簡直一副注定寂寞孤獨一輩子的模樣…..
委實愁白了天帝的幾根頭發。
後來天帝他老人家,愁着愁着就習慣了,習慣了以後就更不想管了。
仰慕文昌帝君的女仙有很多,從豆蔻少女到風韻美婦,性格各異品種齊全,卻沒有哪一位能夠打動他。
就連已故的歆芙公主…..
也沒有做到。
他似乎只适合站在淩駕于天的位置上,接受凡夫俗子和百千神仙的仰視,十丈軟紅裏紛纭糾葛的愛恨癡纏,永遠與他沒有幹系。
兩情相悅,生死不渝,這些字眼對文昌帝君來說,都是海市蜃樓般虛幻無形。
然而幾個月前的仙魔大戰裏,文昌帝君收回了丢失三千年的一縷魂魄,那朝思暮想融于骨髓的思慕之情,竟跟着一同轉嫁在了他的身上。
那縷魂魄有着根深蒂固的執念,文昌帝君竟然束手無策。
他有一段時間處于一種十分奇妙的狀态中,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無論麗日當空亦或朗月孤照,時常會想到初蓮神女。
他想到她長裙赤足跳着不知名的舞,想到她在春風拂檻的院落裏放風筝,風卷草色微翠,庭中酒暖花深。
這不是屬于他的記憶,卻又分明是他的一部分。
文昌帝君原本打定主意要待在帝君宮殿,卻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華棠神域。
在山明水秀仙氣騰雲的華棠神域,他見到了依舊是傾城美貌的初蓮神女。
彼時正逢晨曦破曉,朝陽鋪展出瑰麗非凡的淺金色日晖,清寒雲風往來,苗圃中木葉瑟瑟,似在吟詠一首無疾而終的惘然長歌。
青藤盤結,煙水未霁,初蓮手中拎着雲母石雕成的精巧水壺,正彎腰給滿院翠枝繁花澆水。
她身段娴雅婀娜,紅裙鮮妍多姿,澆了一院子的山薔薇,暗香盈滿了袖口。
站在她身後的文昌帝君靜默良久,竟是不知自己看的是清麗繁花,還是那位比花更豔的清絕美人。
初蓮神女轉過身來,手上猶自提着水壺,見到文昌帝君的那一刻,她怔愣當場,半晌過後方才問道:“你…..有事嗎?”
文昌帝君并未答話。
他并沒有什麽事找她,若非要說出個所以然,他只是想見她。
文昌帝君仍舊覺得,這種感覺不應該屬于他自己。
“花開得很好。”他這樣平淡無奇地說道。
而後,這位幾十萬年來不曾和一位女仙近距離接觸過的帝君大人,伸手摘去了初蓮發間的一片花瓣。
薄殷紅的薔薇花瓣從他指尖滑落,他擡頭看着東方初陽,忽然毫無征兆地低語道:“即便開得好,也不及你五分動人。”
初蓮手中的水壺摔落在地,清泉流水從壺中緩緩淌出來,潤澤了一方葳蕤碧草。
三千年前,也是這樣。
那時的九王爺東逸辰手執馬鞭,在郊外園圃裏看着妖嬈争色的韶華繁花,勾唇一笑對着初蓮調侃道:“這花再好,也比不上你五分動人。”
初蓮一愣,又聽得東逸辰補充道:“在我眼裏,什麽都比不上你五分。”
此刻的初蓮提着裙擺彎下腰,伸手去撿那個跌落在地的水壺,她目光平靜,長睫低垂,像是什麽也不記得。
等到初蓮拎着水壺站直以後,卻發現文昌帝君早已消失不見。
朝雲淡薄,影沉靜水,闌珊夜未央。
三十六重天的帝君宮殿中,司命星君一撩衣擺,竟是在文昌帝君的面前直接跪下,話語中也帶着平日裏所沒有的急切,“殿下…..抽魂一事非同小可,當下放眼三界皆是太平無憂,殿下為何還要做此等傷及本體的弊事?”
文昌帝君端過酒盞飲了一口,陳釀千年的清酒後勁十足,然他喝了将近一壇,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司命星君跪了一天一夜也沒動搖文昌帝君的決心,帝君大人在這一天一夜的時間裏,重新造出了三千年前的那個凡人,将近來擾亂自己的那縷魂魄盡數灌入。
他本想做一個仙人出來,奈何抗不過天命,也造不出來渾然天成的仙骨仙氣。
文昌帝君給這個凡人取名叫東逸辰,讓司命星君親手把這個凡人當做禮物送給初蓮神女。
司命星君立刻頭腦一抖,虎軀一震。
這是幹啥?!
為啥要這樣幹?!
司命星君完全想不通,用疑惑的目光反複打量着東逸辰,繞着他轉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圈。
東逸辰本來就有着恍如隔世的感覺,被司命星君這麽一轉,更覺得頭腦發暈,但他也只是暈了一會,就立定在司命星君面前,亟不可待問話道:“可否快些帶我去見初蓮?”
司命星君神色複雜地看着東逸辰。
按道理來講,這個凡人不僅是文昌帝君親手捏出來的,也可以算作帝君殿下的一部分,他這麽急切地想見到初蓮,司命星君應該是要滿足他才對,何況這本來就是文昌帝君的命令。
但是…..
司命星君實在是不習慣做自己想不通的事……
星君他獨自糾結了許久,最後還是把心一橫,領着東逸辰去了華棠神域。
珞姻上仙聽明白司命星君的來意後,只覺得有些雲裏霧裏,倒是修明神君對東逸辰說了一聲,“你想見的人,在西南別苑。”
東逸辰走後,珞姻立刻看着修明問道:“他就是我娘原本喜歡的人嗎?可是即便複活了,他的壽命也不過短短幾十年…..”
修明神君唇角微勾,似是根本不在意這一點,對着珞姻解釋道:“既然是凡人,他的命理便由我掌管,生死輪回歸夙恒裁定,只要我們改了他的案籍,他即便不成仙,也可以不老不死,安享永生。”
霧凝松香,風撩倩影,東逸辰在西南別苑裏,找到了他記挂三千年的楚楚美人。
初蓮還是在彎腰修剪花草,并非閑情偶寄,而是長此以往樂在其中,她的動作,神态,甚至是衣着喜好…..
和他記憶裏比起來,都一點沒變。
“初蓮……初蓮!”東逸辰跑了過去。
初蓮擡起頭來,朝陽的燦光迷了她的眼睛,她以為自己身在恍惚夢境。
淚水從玉白雙頰滾落,初蓮後退一步轉過身去,背對着東逸辰像是在逃避所見所聞。
“這麽多年沒見到我,真的不願意撲過來給我抱抱?”依舊是調笑的口吻。
初蓮沉默許久,終是轉過了身,撲進他的懷裏一邊哭一邊說:“騙子…..你為什麽現在才來….”
“是我不好。”他答道:“我再不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