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葉醉立時打起精神,仰頭問道:“老翁?須眉白發一身素白的老翁?”
“師父認得他?”花梓有些不舍地将銀子送到蕭葉醉手中,仿佛摘了天上獨一無二最亮的一顆星子,卻無奈禍從口出,一不小心便要送人了似的。
“徒弟你真本事,能讓唐老掏銀子,你果然是斂財高手!”蕭葉醉望着花梓,手中緊緊攥着銀子,月光灑在他臉上,那表情很有些意味深長。
他不明白白玉曦為何要帶花梓來蓬萊島,他曾私下同白玉曦交涉,認為此行太過兇險,且他不願花梓重拾往事,而白玉曦卻無比堅持,言說此行非但不會兇險,且能保她一世平安。
經歷種種,蕭葉醉無法懷疑白玉曦對玉花梓的感情,可心中依然有些許擔憂。
而此刻,白玉曦定是去淩雲閣偷學劍術秘籍了,他也太過大意。
只是,誰都未曾看到,一只海東青悄無聲息從枝繁葉茂的樹冠處騰起,箭矢一般朝着淩雲閣的方向飛去。它一直栖在枝葉間,注視着周圍的動靜。
翌日醒來,一陣清香撲鼻。
晨起的鳥兒叽叽喳喳叫個不停,花梓揉揉惺忪睡眼,陽光柔和而溫暖,蒙上她的眼。
直棂窗,六柱镂花架子床,香幾,熏爐,紫檀木架格,她順着影子一一望去,方尋到清香源頭,是案上一碗清粥,一碟小菜。
菜飯旁,白玉曦正坐在那裏閉目養神,霎時屋子所有日光似乎都消散殆盡。
花梓想,白玉曦的陰鸷真是可怕,即便他不睜眼,也能讓人覺得寒意四起,他的童年定然十分坎坷,留下的童年陰影讓他變得這麽吓人。
就好像一棵小樹沒修過,最後長歪了。白玉曦就是長歪了那種。
她忽而想起那日頭疼醒來脫口喊出“冷塵”二字。定然被白玉曦聽了去,那他本該怄氣,發火,抑或陰陽怪氣繼續對自己漠然無視。而此刻來示好,就十分蹊跷了。
故而,這粥,吃或不吃,是個問題!
“你醒了?”白玉曦睜開眼,輕聲詢問。
花梓正蹑手蹑腳下床欲悄無聲息出去散步,好躲過一劫,此刻聽到他的聲音,吓的魂都丢了,身子一斜。一屁?股坐在地上,日光打在窗棂上,将她整個身子畫上無數格子,還有細小的镂空花紋,随着她的動作微微晃動。
“這兩日。你呆在我身邊!”白玉曦斜眼看了眼身邊的粥,起身踱至花梓身旁,伸手将她扶起。
花梓望着他的臉尴尬一笑:“為什麽?”
“如果不想死的話!”白玉曦見她站穩,轉身又坐回到椅子上,端起碗送到她面前。
花梓望着他的臉,忽而有種風雨欲來的錯覺。
可片刻後,花梓內心便歸于平靜了。細想來,貌似每次望着白玉曦的臉,都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由此可見,白玉曦這個人本身便是風雨源頭,無甚可懼。
至于白玉曦的話,花梓未能理解透徹。她想不通如果她不在他身邊,是會有別人來殺她還是白玉曦會殺了她。
前者意味着:花梓,我要保護你,不許任何人傷害你。後者意味着:你敢不聽話試試!不聽話等于找死!
然無論前者或後者,玉花梓都頗為享受這滋味。
花梓端着粥。仿佛端着一碗毒/藥,是砒霜還是鶴頂紅,她認為這些都不靠譜,白玉曦還不至于喪心病狂要了她的命,左思右想,覺着裏頭定然是下了巴豆。
她用湯匙攪了攪碗裏的粥,尋思半晌,忽而福至心靈,将湯匙送到白玉曦眼前,極是溫柔體貼地說道:“一大早,你也一定沒吃飯呢,來,先喂你一口。”
白玉曦盯着那湯匙,皺緊了眉頭,遲疑着不肯張嘴,花梓想,這粥果然有問題。
“你到底把我當作你的什麽人?”白玉曦忽而抓住她舉着湯匙的手腕,匙裏的粥灑了一半到碗裏,花梓想抽回手來卻如何都動彈不得。
她覺得,白玉曦真應改名叫白力士。
“你吃一口我就告訴你。”花梓想,當前要務是弄清這粥裏是否有問題,因為晨起空腹饑腸辘辘時端着這麽馨香四溢的玩意兒又不敢吃着實太過煎熬。
除此之外,白玉曦抓的自己手腕生疼,掙紮無用,必須好生誘導使其松手。
白玉曦張嘴吃了那半匙粥,花梓方安下心來。
窗外花開正盛,綠柳扶風。
白玉曦凝眸望着花梓的眉心。
她此刻卻沒心思眉目傳情,坐到一旁捧着那碗粥,就着小菜,幾口便喝個底朝天。
再望向白玉曦,覺得他整個人都柔和了,這種感覺十分少有,故而要珍惜,她雙手支頤,細細端詳白玉曦。
他也毫不避諱,望着她的眼,半晌,霍然開口問道:“你還未回答我,你到底把我當作你的什麽人?”
他竟然還記得!
看來打岔這招兒不好使啊,花梓心裏十分焦躁,于是望了眼窗外,春光正好,她拖着白裙子就跑了出去。
直到穆羽峰的劍抵在喉嚨,她才覺悟,心想,實在不該與白玉曦抗衡,順從他是自己的命啊!
不聽話的結果便是路遇劫匪。
她覺得穆羽峰不太正常,特殊癖好是看女人的脖子,他撩起她耳後的長發,怔愣了半晌。
這場景有幾分熟悉,似乎蕭老太太也曾如此看過自己的脖頸,忽而心中好奇,到底自己脖子上長了什麽奇怪的東西,于是問道:“你看什麽呢?我脖子上長癞蛤蟆了啊?”
長劍抵在喉嚨處冰涼冰涼的,将周身溫暖的日光驅散開來,好似泠泠月光将她從頭到腳淋個透心涼。
穆羽峰愣了愣,低聲冷笑:“別裝了!”
花梓捏緊了拳頭,咬咬牙,坦然赴死一般:“你要多少?開口罷!十兩?十三兩?再多我是真的拿不出了!”言罷,手指輕輕觸碰着袖口裏的三十兩銀子,胸口一陣絞痛。
身邊是泉水順着青岩汩汩流淌,泛白的水霧在日光下散成無數光芒,像跳躍的水晶琉璃,晶瑩剔透。
花梓想,如此美的情景卻遇到如此煞風景的人,真如祁桀所言,小姐姐命途多舛啊。
微一嘆息,脖頸輕觸劍刃,脖子上立馬浮現一道細細血痕。
花梓感覺輕微疼痛,伸手撫上脖頸處,擡眼一看手指,竟然沾了血,她變顏變色地大聲驚呼:“啊!”
由于喊聲過于凄厲,穆羽峰吓了一跳,身子一抖。
花梓皺巴着臉,火急火燎呵斥道:“你還站着幹嘛?你倒是給我包紮止血啊!我若有個三長兩短,你一個銅子兒也別想拿到,搞不好小命不保!我跟你說,你現在若能幫我止血,救我一命,我定然跟師父求情饒你一命,否則甭怪本姑娘暴虐嗜血化身惡鬼大肆屠戮!”
日光灼灼,已近晌午,方才,她借着方便之餘甩開白玉曦情非得已,當真是被他問題折磨的焦頭爛額時的無奈之舉。
悔不當初啊,為何不聽白玉曦的話呆在他身邊,如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而自己,就要失血過多而死了!
見穆羽峰凝眉思索,花梓又厲聲呵斥:“你聽到沒有!?”
穆羽峰忽而有種錯覺,仿佛此刻拿着劍的是花梓,而被挾持的是自己。
他還真沒見過誰在別人劍下還能如此趾高氣昂,喋喋不休。
他想,玉花梓若真的失憶了,那必然同時也患上了或輕或重的失心瘋。
花梓見他依然凝眉思索,便深深嘆口氣,仿佛感慨穆羽峰朽木不可雕似的,恹恹道:“你慢慢想,要財十三兩,要命不行!我坐會兒,站的久了腿好酸,且我失血過多,此刻日頭又這樣足,我有點兒頭暈。”
她不等穆羽峰作答,順勢坐在旁邊石階上,身畔大片屈曲花開得正盛,一片深紫淺白,沿着石階鋪展開來,如花河流淌,瀑布直垂。
大概有小厮剛剛來灑過水了,偶見晶瑩的水珠懸于花瓣葉尖,點點清芒雀躍歡騰。
每每瞧見美麗的風景,她總希望白玉曦也在身旁,人生苦短,大千世界如此多的美好事物,她要如何同他一一賞玩?
多一秒的歡愉都是好的,故而性命斷不可丢在此刻。
于是,她拉着穆羽峰的氅衣用力一扯,刺啦一聲,穆羽峰吓了一跳,然為時已晚。
他瞧見花梓坐在那裏,淡然自若地将剛剛從他身上扯下的布條系在勃頸處包紮傷口,末了還不忘系個蝴蝶結。
穆羽峰額角青筋暴凸,已然忍無可忍了,凝馨的聲音卻驀然傳來。
而此時,花梓正仰頭望着穆羽峰,輕蔑而理直氣壯。
“你放開她!”聲音裏有怨怒也有祈求。
花梓瞧見凝馨站在自己右手邊,陽光籠在她的身上,沒有絲毫冰冷的氣息,荼白軟煙羅垂在腳面,隐隐瞧見象牙白的軟緞鞋,像兩團融融的花兒。
“姐……”花梓應聲并擡頭瞧了眼穆羽峰,竟見他目光灼灼,陰冷深潭霍然燃起熊熊烈火。
然轉瞬,那烈火便漸漸消散,燃盡,最後終于徒留深潭一樣的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