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分花拂柳,踏石玩水,望山采風,不多時便來到淩雲閣前。
雖不及高山之上的屋宇軒昂奪目,卻巧在位置極佳,由此可将山水海天皆收納眼底,無一遺漏。
她舉目仰望,黃花梨木的長梯古色古香,雕花的镂空紋樣點綴的恰到好處。
花梓并不急着登上樓閣,只是沿着外圍欄杆慢慢踱步而上,指肚撫過扶手精致的雕紋,望着四下景致由大變小,心情愈加愉悅。
忽而想到白玉曦,若他在該多好,一同望着碧海藍天,白雲海鳥,還有鬼斧神工的蓬萊仙島,也算人生極美妙的回憶了。
恍惚間,她有些眩暈,眼前驀然飄起大片大片的雪花。她止住了腳步,下面仿佛白茫茫的一片,舉目四望,依舊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紛飛,她踉跄了兩步,聽到有人喚她姑娘,拉着她的手,扶住她無法站穩的身子。
随之而來是頭痛欲裂,仿佛萬根銀針刺入腦髓,她哼了一聲,額頭已是大滴大滴冷汗滑落。
終于,眼前一黑,疼到沒了知覺。
最後一刻,她想,自己是不是死了。
她覺得自己是去了地獄抑或天國,然凜冽的冰雪寒風讓她不敢相信這是天國的樣子。
她像一個旁觀者,遠遠望見兩個人,無比清晰又逼真。
她不曉得是夢還是地獄,也不曉得自己是生是死,不過幸好,頭不再疼了,反而覺得十分舒适。
看天色,夤夜未至,蜿蜒的山路綿延直上,仿佛通往蒼穹的狹窄天梯,那路的盡頭似乎就在雲層之上,有誰站在路的盡頭。向人間灑下無數的雪花。
她看到那姑娘正是自己,而她身旁的男子是沐冷塵。
之後的景象便亂了,忽而是巍峨的石門,忽而又走在料峭的崖壁。扶着冰涼的山石,忽而寒風将風雪滿滿灌進鬥篷裏,忽而又望見暖爐中哔剝作響的木炭漸漸燃盡,那白茫茫的雪花裏,是沐冷塵溫柔的聲音:“到上面就不冷了,有爐子,有炭火。”
忽然,不知雪球從哪跳出來,朝着山下縱身一躍,花梓急了。大喊一聲,順勢也跳了下去,而崖壁上的自己卻望着她不斷墜落的身軀面無表情。
身後的沐冷塵卻笑了,只是那笑容比冰雪還要冷,他毫不猶豫。伸手将崖壁上的自己一把推了下去。
她看不到另一個自己墜落的身軀,仿佛消失了一般,只有沐冷塵站在狹窄的山路上望着自己不斷的笑。
那笑聲越來越蒼涼,在山間不住回蕩,如刀子一般割傷了她的神經。
雲霧冰雪将沐冷塵的臉漸漸掩埋,她耳邊是呼嘯的冷風,身下是萬丈深淵……
“冷塵!”她尖叫一聲。猛地坐直了身子。
夢,原來是夢。
她擡起袖子,輕拭去額上冷汗。
忽然餘光瞥見白玉曦沿着木梯正匆匆而上,她連忙閉上眼睛,躺倒在地上,顧不得再查看周圍。
“怎麽又暈了。姑娘,姑娘,方才明明醒了。爺爺,您看……”
花梓認得這聲音,熟悉是因為昨兒這聲音的主人拿走了她三兩銀子。讓她十分痛心,故而這聲音刻在了心底。
“老朽才沒功夫管閑事!”
這是昨日那訛人的白衣老翁。
他聲音剛落,便有人拉過她的手腕。
花梓顫抖着睫毛,微微眯着眼睛看到是那老翁正在為她扶脈,她想笑,最後還是忍住了,小心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片刻後,白玉曦腳步匆匆,行至身旁。
他二話不說,扶起她的身子往她嘴裏送了個小藥丸。
白衣老翁一把抓住他的手,卻為時已晚。
“臭小子!你給她吃了什麽?”老翁氣急敗壞,在他眼皮底下明目張膽喂毒/藥,竟如此堂而皇之,簡直不把他唐老放在眼裏!
其實,若按唐老的功夫,即便厮打半晌,白玉曦也未必能接近花梓。
只是白玉曦沒按套路出牌,正常本應站在那裏高呵一聲:“放開她!”
于是二人四目相對,怒目相視,最終刀光劍影殺個你死我活。
然白玉曦卻徑直跑到花梓這喂了顆藥,唐老發現已為時已晚。
他想,後生可畏啊,并思量着,是否應該一掌拍死他。
“這是我妹……我夫人!”白玉曦此刻已站直了身子,方才他聽到花梓的喊聲,先是一驚,後是憤懑,于是從閣樓內越過窗子縱身而出,攀上梁柱跳到梯子上,匆匆趕來。見她這模樣便知是頭痛發作了,于是将随身攜帶的藥丸送到她口中。
“咳咳……你胡說什麽!?”花梓立時坐直了身子,盯着白玉曦的眼睛。
他并不躲閃,竟理直氣壯地瞪了回去。
莫名的,花梓竟紅了臉,低下頭去。
她心中氣惱,自己竟這般不争氣,連個眼神兒都接不住。一時垂頭喪氣,覺着自己這一輩子都會被他壓着,不得翻身了。
“我不胡說,你會醒麽?”白玉曦轉身,走到樓梯處,又叮囑道:“記得吃藥。”言罷縱身一躍。
花梓驚呼一聲,爬起身來向下望,卻見白玉曦悠然向遠處走去。這才放下心來,還以為白玉曦這句“記得吃藥”是交代身後事,交代完了便跳樓自殺呢。
她按按混沌的腦袋,心想,這藥還真是不能停。
後又唏噓感嘆白玉曦武功深不可測,想來是自己一生不可企及的了。
若武鬥,必定自己慘死。
若智取,必定自己早亡。
若美人計,自己似乎已經中計了。
如此一想,真是沒有活路。
白玉曦的身影像一團水墨,蕩在金色的沙灘上,翩然而去,終于隐入一片翠意盎然間,不見了蹤影。
花梓這才擡起頭來,瞧見唐君兒正望着自己發呆。
她眼珠兒一轉,忙慌慌張張去拾地上的畫卷,并連連道謝:“多謝救命之恩,若沒有二位相救,恐怕花梓早已摔個粉身碎骨了。”
她又斜睨了眼唐君兒,食指輕勾,只見其中一幅畫倏然展開,是白鷺戲水圖,白鷺輕盈,雲霧袅袅,一處竹樓立于水畔,天高雲遠,一派清明。
然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唐君兒盯着上頭蕭葉醉的印泥滿面紅光,聲音都顫抖了:“你是花梓姑娘?你是蕭葉醉蕭公子的徒弟?”
唐老一聽,趕忙拉着唐君兒的手嚷嚷道:“走走,爺爺餓了,随爺爺吃飯去……”雖如此說,眼神卻投在花梓身上,白色長袖盈滿了風。
花梓歪着頭,仿佛聽到他袖筒中銀子碰撞的聲音。
她逆風抄手望向唐老,眼裏滿是得意洋洋。
……
是夜,月貫中天,檐角寒光一閃,匕首的光映着月光冷冽如狼牙,蕭葉醉從遠處一瘸一拐走來,旁邊是蹦蹦跳跳的花勿語,不停催促着快些走。
蕭葉醉黑着臉抱怨道:“別催了,足痛難抑啊!”
花梓瞧見他大紅氅衣下包紮的白色紗布,立時跑上前,一手拉着花勿語,一手拉着蕭葉醉。
“勿語,你怎麽也來了?師父,誰傷了你?”花梓扶蕭葉醉坐在黃花梨木椅上,親自倒了杯茶,以示孝道。
而檐角那抹冷冷刀光霎時隐退,消失在茫茫黑夜裏,如流星一閃而逝。
花梓這一問,花勿語便咯咯笑個不停,活像一朵剛剛綻放的石榴花,喜慶極了。
蕭葉醉的臉更黑了,重重咳嗽兩聲,花勿語才止了笑聲,擺擺手,附到花梓耳畔,輕聲道:“那日你們經過關門時,他被一群姑娘圍堵,不小心跌倒,被踩的險些毀了容呢。”
花梓臉上浮現幾次尴尬之色,磕磕巴巴道:“師父,徒兒……徒兒并非棄師父不顧,徒兒以為……啊……徒兒以為師父跟那些姑娘相約關門賞景,徒兒怕擾了師父興致,”她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小:“故而……故而随白玉曦離開了。”
“哎?竟然不喊哥哥了……”花勿語有些訝異。
花梓微低着頭沒接茬兒。
“罷了,罷了!”蕭葉醉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了,任她如何說,也改變不了已然發生的悲劇。
如今思及那日凄慘場景,眼前飄過無數不同的鞋底,還有紛亂的裙擺,依然心悸,心悸的同時,大腳趾隐隐作痛。
于是,蕭葉醉深深領悟了,十“趾”連心深刻的現實含義。
“你哥哥呢?”
蕭葉醉忽而問及白玉曦,讓花梓頗為詫異,師父怎麽關心起哥哥了?于是随聲應道:“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師父找他有事?”
蕭葉醉皺緊了眉頭,四下望了望,深深嘆口氣:“唉……這家夥肯定又去偷了……”
“什麽?”花梓懷疑地望着蕭葉醉,小心翼翼問道:“師父,你說話怎麽颠三倒四的?啊!那日你跌倒,可曾被踩到頭?”
在花梓一次次挑釁下,蕭葉醉的眼神終于淩厲起來。
花梓一驚,心想,果然被踩到頭了。
于是,她掏出一兩銀子遞過去,安撫道:“師父,抓些安神藥來吃罷,今日一姑娘買了三幅畫一幅字,這個算是徒弟孝敬師父的。對了,師父可還記得,曾經我跟您還遇見過那姑娘,眉間畫着旱蓮花钿。她身邊的老翁可真闊綽,随手一掏,便是二十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