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孤月香(六)

追魂錄 — 第 24 章 ☆、孤月香(六)


月香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官人,你還念着我的,對不對?”

司馬聖王略一遲疑,點了點頭:“是,這幾年,我常常會想起你。”

“這幾年?”月香一愣,笑了起來:“是了,這幾年。我在人間盼你數百年,在你看來,也只是幾年而已。官人,我的心都老了呢。”她松開了司馬聖王的手。

陳兮深覺得在這個時候,她和律令是不應該站在一旁的。人家經年未見,定是有訴不完的衷腸,說不盡的情話。他們在這兒,實在是大煞風景。

可是,她又怕月香會做出格的事情,不得不留在她身邊。

陳兮和律令對視一眼,同時隐身。

——隐身本來不是萬能之策,但是一來,月香能力低微;二來,她搶走了司馬聖王的注意力。陳兮和律令才能夠跟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裏。

司馬聖王沉聲道:“月香,你怎麽會在這裏?人死以後,不是應該到地府去嗎?”

月香一怔,低低地道:“我該到地府去?”

司馬聖王不敢看她,別過頭去:“月香,你……”

“官人,我也想到地府去啊,我也想去投胎,可是在那之前,我想先弄明白一些事情啊。”月香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飄渺的霧,讓人的心不由得一緊。

司馬聖王看着遠方:“你要問什麽?”

月香福了一福,問道:“為什麽是我?”她頓了一頓,又道:“為什麽是我呢?官人,是你篤定我不會拒絕?還是因為我只是無用的小妾?”

司馬聖王沉默不語。

月香凄然一笑:“官人連答案都不肯給我呢。”

司馬聖王忽然說道:“月香,回你該回的地方吧。過去的事情就是過去了,多說無益。”

“那官人後悔過嗎?”

司馬聖王默然。

等了好久,也沒聽到想要的答案。月香猶不死心:“官人?”

司馬聖王仰着頭,低聲道:“月香,我不能騙你。我生前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守住睢陽,誤了一城百姓。可我問心無愧,我已經盡力了。”

“那官人的意思是……”

“我此生無愧于天地,若說真正虧欠的,不止是你一人。睢陽三萬婦孺,始終是我心中的痛。可是,月香,如果時光倒流,我們還是被困在睢陽城中,我想,我還會這樣做。因為多守一天,就會多一份希望……”

“所以,哪怕明知道我即便身死也會城破,你還是會那麽做?”月香憤然,“明知道睢陽會破,明知道你自己也會死,你……”

司馬聖王垂眸:“月香,人總有很多無奈。我承認,我是對不住你。你沒有錯,你錯就錯在,你是我的家人。”

月香怔忪:“家人?”

司馬聖王點頭:“是,家人。睢陽城的百姓都是我的家人,而你是我至親至愛的家人。”

“至親至愛,所以就讓我去死?”月香幾乎是吼了出來,“至親至愛……”

司馬聖王不與她目光相對,只是說道:“西方有佛祖割肉喂鷹,我只恨當時我肩負守城重任,不能以身相殉,而你……”

“而我,是你所謂的至親至愛,所以就要讓他們吃了我的肉?官人,你的至親至愛,還真是特別啊……”

司馬聖王似是沒聽到她的嘲諷,繼續說道:“月香,我以為你懂我。”

月香搖頭,滿面淚痕:“官人,我不懂你啊,我當時不認字,我不知道那麽多大道理。我只知道我的官人,我視作天的官人,不但不要我了,還親手殺了我,還讓別人吃了我。官人,是我懂你嗎?我若是懂你,也不會數百年飄蕩就為了要一個答案了。原來,原來,你的答案竟然是我懂你……哈,我懂你……”

她何嘗懂他?他是進士出身,文采斐然;她是不識字的孤女,溫順怯懦。他重視禮法,尊敬嫡妻,對妾只看做是玩物或是擺設,極少到她房間裏去。

連他那句“薄命憐卿甘做妾”,她也是死後琢磨了許久,才琢磨透的。因為這句話,她以為他是有苦衷的,他是有悔意的,不是要殺妾飨卒,而是一切都出于無奈。她以為,他不和她相商而殺她犒勞将士,是無顏提及,是深深地愧疚。原來再他看來,是因為他懂她。

難道他的意思是當時她還是歡歡喜喜赴死,開開心心地看着人家吃肉嗎?

“官人,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我見識少,沒你那麽高大。”月香淚如雨下。

“月香……”

月香蹲下.身來,哀哀哭泣,她想起自己早逝的父母,想起在城樓上被殺的令狐潮家人,想起在睢陽城內的食不果腹,想起那天他要她盛裝而出時的激動,被殺前的恐懼,死後的憤懑無依,以及這數百年的寂寞等待……

她突然很迷茫,她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

答案?他的答案很清晰,對不起她,但是不後悔。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會那麽做。

她還能怎麽樣呢?要他痛哭流涕,說一直忘不掉她,心中全是悔恨;再來一次,肯定不會這樣待她?

何必呢?他的心中,永遠都是家國,永遠都是百姓。妻子都要放在後面,更何況小妾?說到底,她和許太守的奴仆一樣,都是可供發賣的奴婢罷了。她早知道的,她是玩物。玩物最大的悲哀,就是把自己當成了人。

司馬聖王沉默地站在她身後,他明白,他欠她良多。然而,當時出于種種考慮,他必須殺她,也只能殺她。

事實證明,他的決定是正确的,睢陽熬到了最後。雖然最終沒能擺脫城破的命運,但是睢陽的死守,為其他戰線制造了戰機。沒多久,東都就被收複,朝廷也重返都城,江山又恢複了正統。

死的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女子,不過是一城無用的老弱病殘。他心裏也明白,守城,守的不只是城門,而且還是一城的百姓。衛國,衛的不只是國家的河山,還有國家的臣民。但是,人總有無奈的時候,權衡利弊,他沒有別的選擇。

他本以為人死如燈滅,什麽都沒有了。他沒想到他會死後飛升。他想,他手上鮮血淋漓,腳下白骨累累,上天還願意讓他成仙百姓也肯讓他享受香火。也就是說所有人對他的作為應該是贊同的吧。即便不是贊同,也不會有異議。

畢竟,沒有人在他那樣的場景下,可以比他做的更好。

在天際的這幾年,他無數次地回想睢陽的場景,哪怕是已經抽身事外,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把災難降到最低。

月香還在嚎啕大哭,像是要把她心中的苦楚都哭出來。她哭得撕心裂肺,他卻只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自古以來,妾地位低下,可以相互贈送,可以任意發賣。哪怕她本是良家女,一朝成為張家妾,也是被當做奴仆的。需要犧牲的時候,肯定是第一個被犧牲的。他要拿自家的人開刀,最佳的選擇就是殺妾。

司馬聖王告訴自己,不過是一個妾而已,只是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小妾,必要的時候,妻兒都可以犧牲,他一遍遍地這樣暗示自己,但是在看見她的時候,全部都化作了愧疚和心虛。他對不起她,不管他怎樣為自己開脫,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月香,你不要哭了……”他當年立在城頭大罵令狐潮時口若懸河,在大堂鼓勵将士們時語驚四座。他有很好的口才,卻不知該怎樣來勸解她。

司馬聖王在寫字的時候,常常屏退仙侍。這邊月香哭泣聲音太大,引來了不少仙侍圍觀。有機靈的想上前幫忙詢問,她一靠近月香,月香就被她身上仙氣所震,跌倒在雲毯上。

仙侍大驚:“這是哪裏來的野鬼,竟然敢到天庭來?”

司馬聖王這才意識到月香只是一縷幽魂,他連忙喝令仙侍退下。他手足無措:“月香,月香……”

月香一聲不吭,只拿眼睛定定地瞅着他。

司馬聖王突然就有些恍惚,那些被他遺忘了好久的場景,突然在這一刻變得清晰起來。

那天,他親自喚她出來的時候,她是很欣喜的。他以為她是知道他要做什麽的,她盛裝打扮,像是在奔赴最後的盛宴。他以為,她是甘心就戮。他以為,她是願意為了睢陽犧牲自我。

——或者這是他的錯覺,但那時他願意這樣自我安慰。其實,即便當時她不樂意,他也會殺她。

好幾年過去了,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每一件都驚天動地。與這些事情相比,月香之死,顯得那麽微不足道。

可是,他清楚地記得,他說出那番話,揮劍要殺她的時候,她就和現在一樣,定定地瞅着他。

戰争未起的時候,整個社會風氣都是風流大氣的。他雖然莊重嚴肅,卻也不是個老古板。他誇過月香清麗,也曾私底下說過她眼大而無神,是一大遺憾,如今看來,他當年竟是大誤。

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有種想捂住他眼睛的沖動。

司馬聖王低着頭,沉吟良久,輕聲說道:“月香,你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我如今已入仙籍,盡量幫你實現便是。”

月香沉默了好久,忽然說道:“如果我想成仙呢?或者,我想要我的全屍呢?再或者,我想要你的命呢?”

作者有話要說: 莫名想起《寬恕》

你給我保護,我還你幸福。

你英雄好漢,需要抱負。

可你欠我幸福,拿什麽來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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