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聖王低頭思忖:“這不大好辦。你身死為鬼,不能成仙。而我已經入了仙籍,我若是将命陪給你,你只怕也難逃責罰。至于你的屍首,很抱歉,我……”
月香輕哂:“我就知道。你問我想要什麽,可我要的,你什麽的給不了。”
司馬聖王沉默,他無力反駁。她說的沒錯,他的确什麽都給不了。
月香站起身來,向司馬聖王走去。
司馬聖王後退了兩步,神色尴尬:“月香,你……”
月香伸手幫他理了理衣衫,輕聲道:“官人,你還是這樣,不拘小節。”
司馬聖王表情僵硬,讷讷:“月香,我……”
月香踱步到他案前,指指桌上的字:“我能看看麽?”
司馬聖王怔怔地點頭。
月香拿起紙來,翻了翻,笑道:“官人的字真是好看呢。月香以前看不懂,現在做了鬼,自認為識了不少字,可竟然還是不大明白呢。”
司馬聖王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不認得也沒關系。”話一出口,他又有些悔意:“月香,你到底想要什麽?只要我能給。”
月香低頭翻看着他的字,并不答話。
司馬聖王心中煩悶,低聲喝道:“月香!”在他心裏,她始終是他的小妾。
月香置若罔聞,繼續說道:“官人,這字好看呢。”她舉着他的字給他看,笑得一臉燦爛。
“月香!”
月香的手微微一抖,放下了字,笑得雲淡風輕:“官人何必動怒呢?官人如今當了神仙,火氣還這麽大。”
不知道為什麽,司馬聖王看她這樣淡然,竟然有些不悅。
月香向他款款走來:“官人,你的頭發散了,月香能替你绾發麽?”
司馬聖王聞言,心底一軟,莫名地就生出些憐惜來。她到底曾經是他的女人。記得她剛進府的時候,膽小怯懦,卻不怕他。他重禮法,不常到她房裏去。但是,她無疑是讓他滿意的。她年輕貌美,聽話懂事,想來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吧。
她那時嬌嬌切切,他少年時期也是風流才子。閨房之內,他也曾輕佻地贊她美貌。她總是羞澀地低下頭。
她唯一落落大方的時候,是她清晨幫他束發的時候。她束發的本事很好,他由衷地誇過她,她為此也有些得意。
司馬聖王迎上她期待的眼神,無聲地嘆了口氣:“好。”
月香的臉上立即浮現出了笑容,眉眼彎彎,開心得像個孩子。
司馬聖王很意外,他不過是同意她束發,她就高興成這個樣子。
月香讓他坐下,手持着玉梳,低聲道:“唉,這樣的場景,月香盼了數百年呢。”
司馬聖王眼眸輕轉,甚是感動,心道,她對我倒是深情。我害她性命,她還深情不改。他一時情不自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月香……”
月香卻不着痕跡地抽出了手:“官人稍待。”
司馬聖王有些失望,看着自己空空的手,輕嗯了一聲。
月香将他的頭發散開,輕聲說道:“我聽人說,春三月,每朝梳頭一二百下,有益身體。官人當了神仙,身邊人連這個道理都不曉得麽?”
她的手柔柔地按在他的頭頂,小心翼翼地幫他把頭發梳順。她輕柔的聲音就在他耳畔,他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在清河縣做縣令的時候。那時,民風淳樸,料理完公事,他也會忙裏偷閑一番。那時候,還真是快樂啊。
現在想想,恍如隔世。他不敢去責怪君父,只怨造化弄人。江山社稷,氣數如此,勉強不得。
他已經好久都沒有休息過了。活着,他時時刻刻挂念着睢陽城,好多天不敢合眼,生怕有一點差池。死後,他心境複雜,遠不像他對月香的回答那般随意。
此刻,她就在他身後替他梳頭绾發,一如從前,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他的心仿佛被三月的風柔柔地吹着,他極為舒适地閉上了眼,任她在他頭頂擺弄。
他開口道:“月香,你這些年,還好嗎?”這個問題在他心頭滾動了好久,他終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月香手下動作一頓,若無其事地道:“很好啊,官人住在我心裏,也不覺得孤單呢。”她微微昂起了頭,下巴擡得高高的。
這數百年過得好呢,先是眼巴巴地盼着他回轉。再後來,知道無望以後,她開始頂着他的名頭懲惡揚善,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也不清楚是敬慕多一點還是怨恨多一點,她的要求變得越來越低。她只想要一個答案。
司馬聖王點了點頭,略略寬心。他滿足地嘆了口氣:“這樣也挺好,我們都死以後,還能在一起說說話。”
月香一愣,手上的力道掌握不好,拽掉了他一根頭發。他沒反應,她卻自嘲般地笑笑:“我真是好久沒為官人束發了,都手生了呢。”她拿着頭發給他看。
司馬聖王心裏一突,也說不出是和感受,擡手覆蓋住了她的手背:“月香……”他扭頭凝視着她。她的眉眼溫順的像一輪月光,淺淺地照在他心房。
他忽然想到,在清河縣的時候,夏天的夜光,月光皎皎,院子裏開着不知名的野花。空氣中纏繞着淡淡的香氣,不知道是月光之香還是野花的香。
現在想想,可能是月香吧。
月香,月香,明月之香。
月香再次抽出了手:“能再次見到官人,月香很開心呢。”她慢慢地給他梳發,小心翼翼。
他只覺得頭皮酥酥麻麻,昏昏欲睡,像是還在做縣令的時候,喝了點酒,醉醺醺的,有貼心的丫鬟幫他捶腿。他很安心地閉上了眼睛,甚是享受。
忽然,一道銀芒閃現,在睢陽城裏養成的警覺讓他豁地睜開眼。但很快,他又打消了警惕,現在他已經在天庭了。他是司馬聖王,是神仙,不是當年臨危受命的睢陽守衛者。他再也不會有危險了。
可是,他卻透過旁邊的黃銅鏡看到了月香的身影。因為高度問題,他看不見她的臉上表情,只看到她手裏拈着一根寸餘長的銀針。銀針的頂端泛着青黑色的光芒,一看便知是塗了劇毒。
他很迷茫,她是要殺他麽?他是神仙了,尋常的人間□□對他無用,她竟不曉得嗎?很奇怪,他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躲開,或者捉住她防患于未然,而是微微眯着眼,等着她下一步的動作。
月香的手不停地顫抖,她想,只要把這毒針□□他頭顱,他肯定會死,肯定會。她在人間的時候,曾經無意間聽見兩個小鬼談論過。說是有惡鬼将毒針□□山神的頭顱裏,殺死一方山神。
她以前沒想過要來報複他的,她本來只是想要答案的。這跟毒針是她用來防身的,不是針對他。
殺了他,這個念頭是突然冒出來的,就像是心底滋生的惡魔,不讓他好過,讓他和她一樣!
她不知道,司馬聖王雖然身上斂了仙氣,但是仍然不會畏懼一根毒針。
月香的內心正在激烈的交戰,她猶豫,再猶豫,手幾次擡起,放下,終是不能下定決心。他就那樣毫不設防地在她面前,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她卻下不了手。她的手不停地抖,她甚是都懷疑他會不會察覺到。
司馬聖王有些失望,又有些悵然。她終究是不能釋懷。他以為的如煙往事,事實上并不如煙。
他想,她如果想動手殺他,他要不要裝死配合一下?
陳兮看得雲裏霧裏,一上來訴衷情,是質問,是痛哭,然後變成了梳頭绾發,好端端的這是要兵刃相見了麽?她捉着定魂傘,準備随時出手。她想,她的速度雖然不及律令,但肯定能趕在月香得手前。
律令倒也淡然,輕輕地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擔心。
可是,怎麽可能不擔心嗎?萬一司馬聖王出了事情,她可是擔待不起啊。到時候,只怕還會連累地府,連累東岳。東岳大帝和淑明後娘娘待她恩重如山,她沒有報答也就罷了,還盡去給他們添亂了。
律令看出她的心思,指了一指司馬聖王,又在她手上寫了一個“仙”。
陳兮先是一呆,繼而恍悟,她真是糊塗了。月香不過是個孤魂,能接近司馬聖王的身體,還是因為他斂了仙氣,她若想殺他,根本就不可能嘛!
其實,律令篤定不會有事,倒不是因為月香不能,而是因為她不會,她不願。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律令做鬼多年,見慣了人生百态,自覺對月香的心思還是能拿捏七分準的。
他沒有想錯,月香猶豫再三,最終只是把銀針□□了自己的發髻中。她繼續給司馬聖王梳頭,小聲說道:“真不知道,做了神仙,竟然還會掉頭發。”
司馬聖王呼了口氣,他想,她可能是真的放下了。
佛家雲,一念放下,萬般自在。她都放下了,他也是時候該學着放下了。不能總活在回憶裏,畢竟在人間,睢陽之役都是前朝的事情了。
司馬聖王擡手,想拍拍她的手,卻最終只拍到了自己的肩膀。他尴尬地笑笑:“月香,我……”
“嗯?”月香神情淡然,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作者有話要說: 殺不得,放不下,也許忘掉是最好的結果。其實,我舍友說,我是後媽。她說,我不虐司馬聖王,她不喜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