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何雲見她還不上車,探頭出來喊她。
“來了。”她應了一聲,随即上了車,跟那個年輕女孩子一起坐在了後面。
年輕女孩子一直在打量她,末了有些疑惑,“我是不是真的在哪裏見過你?”
她笑了,“我又不是電影明星,你怎麽會認識我?”
女孩子可愛地眨了一下眼睛笑了,随即注意力全部都放到了自己手中的琴上,“真是可惜了。”
“我來看看。”她其實有多久沒有碰過琴了?那似乎已經是屬于她上一輩子的事情了,她的琴,早就毀損在某一天了。
年輕女孩子把手的琴交給她,同時好奇地看着她,“你……懂琴?”
她輕輕點了點頭,随即準确地報出自己的判斷:“這張琴的岳山、承露松動,琴體邊棱多處部位出現缺口,同時琴面、琴背多處部位漆層松動,如果是要修補的話,應該先用魚膠重新膠合松動的岳山承露,至于琴體邊棱缺口,則先以漆灰做補,然後上面漆數道,退光即可,而漆層松動處,拿縫衣針在松動的中心刺一個針孔,将薄生漆注入後,去掉餘漆再拿重物壓住松動處,一晝夜差不多就好了。”
女孩子的臉上露出了驚異的神色,聽她說完後還象征性地鼓了下掌,“你真的好厲害哦。”
她淡淡揚了下唇,“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顧煙煙。”年輕女孩一笑,露出一顆可愛的虎牙,“那麽我怎麽稱呼你呢?”
“我姓韓。”她略一點頭。
“那麽我叫你韓姐姐好了。”女孩笑眯眯地看着她。
似乎自雲蝶起之後,她便不曾與人這麽親密,所以略有些不太适應,于是朝後退了一退,“你喜歡就好。”
女孩子似乎單純得有點過了頭了,“韓姐姐,你怎麽會知道修琴?”
“以前我家裏,便是做琴的……”她悵然若失,突然沒有了繼續說下去的興致。
誰還管她以前的事?
誰還在乎她以前的事?
既然如此,不說也罷。
所以她便笑了,随即對那女孩子開口:“醫院到了。”
車子緩緩地停了下來。
“你自己能進去嗎?”她問那個女孩子。
“可以的,”女孩子點了點頭,突然問她,“韓姐姐,還能見你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她笑得有點意味深長,“可以到古艾園來找我,我雖然姓韓,但是大家都稱呼我為‘古夫人’。”
她淡然一笑,随即便招呼何雲:“好了,開車去古堂吧。”
何雲應了一聲,随即駛離了那個女孩子所站的位置,朝古堂總堂的方向行去。反正也是出來了,既然暫時已經不打算離開這上海灘,那去哪裏應該都無所謂了。不過她到古堂的時候,卻發現除了門口有人守着,其他的人都不知道去了哪裏,等她上了樓,卻聽到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随即呼啦啦一堆人出現在她的面前,“夫人,原來你沒有走!”
她有些吃驚,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先笑了一笑才說:“怎麽了?我沒走成罷了,後頭有車跟着,叫兄弟們去查查吧。”
立即就有人自告奮勇地沖了出去。
這時候保羅分開人群擠了進來,一看到她就喜笑顏開,“香姨,原來你沒有走?”
她被保羅這一聲念得眉頭微蹙,卻知道這裏畢竟是古堂,如果他不這麽稱呼,只怕弟兄們也不樂意,因之也沒在意,只問他:“出了什麽事嗎?”
卻有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插進來:“還是進房間再說吧。”
她擡頭去看那說話的人,眉眼清晰,倒沒什麽表情,只是容貌和衣着卻是之前見過的那位,不由眉毛略略一揚,“是你?”
“香姨,這位就是我一直說的那個好朋友了。”保羅熱心地給她做介紹。
“幸會。”她略一點頭,心間卻再起微瀾。
“幸會,”那男人笑了笑,“我叫許世昭。”
許世昭……
當真不是元哲……
她一瞬間收斂了心神,看一眼臉色不大對勁的何雲——當年那件事裏,知道最多的也許就只有何雲還活着吧,所以這裏的人自然不會明白她心裏在想什麽,于是便又一笑,“保羅跟我提過你。”
“是嗎?”許世昭微微一提唇角,她便不自覺地想起元哲來。
還好保羅此時有事急着找她,于是領着她上樓,一邊跟她說:“之前跟竹幫的人談了筆生意,但是那邊卻怎麽也不答應,後來便說要找你親自談,可是你今天要回去,我們正急着呢,許說在街上碰到你了,我們才說要在古艾園等你,沒想到你自己來了。”
“竹幫?”她停下了腳步。
保羅看了看她,有些尴尬,“你也知道,老記着仇,對咱們古堂也不利……”
“你怎麽不怕他們轉頭就給你幾槍?”她蹙了眉,“之前怎麽沒人跟我說?”
說着話,已經進了房間,有人端了茶盤過來送茶。
但是許世昭卻笑了笑,“夫人不是說要出門,保羅只是不想打擾你而已。”
她斜斜睨他一眼,唇角微揚,說出來的話虛虛實實,卻帶着三分笑,“原來侬這樣猜得透保羅的心思?”
許世昭不卑不亢,只一笑,“我們是朋友。”
其實她這樣說了幾句話,倒不得不死心,若是元哲,斷不會這樣跟她說話。
于是便應了保羅,要他約時間跟竹幫的人談,自己便帶着何雲回古艾園去,卻不成想,半路上卻遇到了熟人。
要問是誰,自然是顧容錦,也只有他,才做得出半路擋住她車子的惡行。
其實這個顧容錦,雖說如今已經跟她已經交手了好多次,但是奇怪得很,每次見她,居然都是和顏悅色的,倒真是好風度,特別沉得住氣。
只好停下了車,她落下窗子,看着顧容錦,“怎麽?難道顧少有事要和我談?”
“自從古爺葬禮之後,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見到夫人了。”顧容錦微微一笑。
“多勞顧少挂念。”她亦回之一笑,心中卻不免自嘲,若是這街上的人知道車裏坐的是她和顧容錦,只怕有多少人也都跟吓跑了。
“夫人似乎清瘦了一點,不過氣色倒好了許多。”顧容錦似乎并沒有要走的意思,依舊擋着她的路。
“若是顧氏的地盤多分兩塊給我們古堂,只怕我的氣色會更好,如何?不知道顧少願不願意割愛?”她略一挑眉,帶上幾分笑意看他。
“夫人真是愛說笑話,雖然咱們私交甚好,但是顧氏和古堂都不是咱們能自己拿主意的地方是不是?”他卻如此這般回她一句,說完後還要對她一笑。
“私交甚好?”她頗玩味地重複他剛才說過的話。
“難道不是?”顧容錦笑起來的樣子看起來極是彬彬有禮,“對了,我聽說夫人要出門?”
“是誰說的?”她嫣然對他,“顧少怕是收錯了消息吧?”
“怎麽會?”顧容錦聽她那樣一說,便一笑開口,“只是我剛才才看到古堂的人堵了幾輛車在那裏,難道跟古夫人沒關系?”
“古堂那麽大,難道所有的事情都要跟我有關系?”她在窗子上伸指扣了一下,紅唇微微一彎,漾出一抹淺笑,“不好意思,不知道顧少願不願意給我讓下路,好讓我回去?”
顧容錦仿佛這才想起來自己還堵着她的路,似真似假地歉然一笑,“實在抱歉,耽誤了夫人的時間。”
“那倒沒什麽。”她微微揚眉,笑得同樣很假。
“古夫人。”顧容錦突然開口。
“何事?”她挑眉,報之一笑。
“若是夫人下次出門再遇到這樣的狀況,需要幫忙的話,可以随時找我。”他微笑,極之溫文爾雅,若不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如何,怕是連她都要給騙過了。
于是她便也笑了,“如此,就多謝顧少了。”
兩輛車子便相錯而行,錯身而過的時候,她還看到顧容錦對她笑了一笑,于是忍不住皺眉。
這男人真是莫名其妙。
何雲察覺到她皺眉的樣子,勸她:“夫人,何必跟這人一般見識?”
她卻還是覺得煩躁,後來想了想,跟何雲說:“對了,你幫我去查一查許世昭的底細。”
何雲的眼神有些閃爍,頓了一下才應了一聲:“知道了,我立即去查。”
沒幾天,何雲便把查到的結果告訴了她,說這個許世昭似乎之前是乘船去了美國,以勞力為生,後來遇到保羅,因為偶然間救過保羅一次,所以跟保羅的關系很好,他人又極聰明,因此保羅在被她找到之後,知道自己要繼承古堂,便邀他來上海做事。
“那之前呢?”她忍不住問何雲。
“查不到。”何雲搖了搖頭。
“算了。”她嘆了口氣。
只是不死心罷了,一直不願意相信他不是元哲而已。
擁有那樣相似的眉眼,想不讓她認錯都很難,只是他卻不是元哲。
“夫人?”何雲的擔心顯而易見,“我知道你怨恨古爺做的那事,但是……”
“不要說了。”她揮了下手,上樓去了。
原本以為今天便可以離開古艾園這個鎖住了她八年青春的地方,但是沒想到,不過是一點點小小的意外,卻還是逼得她主動回到了這裏。
其實她知道的,她回來——并不僅僅是因為那所謂的小小的意外,古千城讓她習慣了自己的身份,習慣了古艾園,也習慣了古堂,而她,似乎除了這裏,別的地方,根本沒什麽可去的。
第一年的時候,她滿心痛恨怨憤,想着要離開這裏。
第二年的時候,她還是這樣想。
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不知不覺間,過得這樣快,她曾經以為,她熬不到這一天就會死去,可是不是的,她現在都還是好好的。
于是這麽長的時間裏,她所丢失的,幾乎連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