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的時間有多久?
也許并沒有很久,只是卻足以讓她從一個十九歲的什麽事情都不懂的黃毛丫頭蛻變成為這大上海有名的黑幫夫人。
然而八年的時間,她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韓香若。
八年前的她,不過是這上海灘最底層最普通不過的人。
而八年後,她是古夫人,當年的韓香若,似乎早已經死去了。
是誰殺死了她?
是古千城?
還是她自己?
又或者是別的什麽人?
古千城下葬後,從墓地回古艾園的路上,她覺得全身都倦,哪裏都不舒服,但是後來總算是回到了古艾園。白色雪鐵龍轎車緩緩靠近的瞬間,洋鐵雕花大門随即打開,院子裏正中心的假山水池裏的噴泉此時正朝外飛花濺玉似的甩着水珠,車子經過的時候,玻璃窗上不由得順便撩上一星兩點,随即被雨刷蹭去。車子順着綠草坪繼續朝裏行去,直到來到了被薔薇花密密攀滿了一壁的紅磚洋樓前才停了下來她下了車,徑直走了進去。
因為已經傍晚,所以客廳內的燈全部都開了,下人看到她便迎了過來,“太太,要不要吃晚飯?”
“先等一會兒,待會兒再說。”她坐回沙發內,踢掉了腳上的高跟鞋,伸出一只手撐在額上,只覺得仿佛随時都可以睡過去似的。
也不過片刻,她只覺得眼前光線似乎暗了一暗,有人嗫嚅着上前:“香姨……”
她擡頭嘆了口氣,“保羅,跟你說了很多遍了,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麽叫我?”
金發碧眼的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是你畢竟是我Dad的妻子。”
“我們似乎是同年的人吧,你叫我名字就好了。”她揮了下手,“坐。”
保羅坐了下來,她擡眼看他,很難從他身上發現跟古千城有哪裏相似的地方,沒辦法,保羅完全遺傳了他母親的相貌,也難怪古千城打死都不肯承認保羅是他的兒子。
“保羅,我已經将古堂交到你手裏,想怎麽做,以後可就全看你了。”她笑了一笑。
“放心,”保羅點了點頭,有些躍躍欲試,“我一定會将古堂發揚光大的。”
她看着他一副伸開雙拳便可勇闖天下似的模樣,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不過你為什麽要這麽大方?”保羅很納悶,“你看今天我Dad下葬的時候,大家都那麽服你……”
“你以為幫派是那麽好混的?”她幽幽看向客廳內的某一處,“我累了,骨頭倦了,想休息一下成不成?”
“你之前在葬禮上跟我說準備回老家一趟是真的?”保羅有點驚訝。
她撥下卷發,懶懶偎進沙發內,“當然是真的,我已經好長時間沒見我爹了,不過先說好,你可答應過我,說會繼續找顧氏的麻煩的。”
“那都是小意思,不成問題的,”保羅看着她,“不過,你為什麽總跟顧氏過不去?”
她垂眸一笑,“顧氏也常跟我們過不去吧?”
一說到顧氏,她便想到顧容錦,這些年倒是越發張狂了,偏是一張斯文儒雅的俊美容色,騙了不少人。只是想來他這些年來也逐漸認清楚自己該找麻煩的不是古千城,而是她吧?前些年他還不知道她總是跟他們顧氏做對,直到後來親眼看到,他那副吃驚模樣,讓她總覺得好笑,但是心裏卻不知道為什麽,總是空落落的,若不是為了舊事,誰願意在這個圈子裏打混?
進幫派容易,但是出幫派卻談何容易,想來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人都不會朝這道上走吧?
“在想什麽呢?”保羅插嘴進來,突然咧嘴一笑,“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我的朋友這兩天也該來了,他是個極聰明的人,我跟他說了最近的事,他答應幫我把古堂撐起來。”
她一笑,“我是随便你多請幾個人都沒問題,只要不是在顧氏倒掉之前就把古堂玩完了就成。”
“怎麽,看不起人?”保羅似乎被她挑起了雄心壯志,“我一定會把古堂發揚光大的……”
“行了行了,你記得答應我的事就好了,”她站起身來,“我有點累,想先去睡了,你餓了的話,讓廚子幫你弄點東西吃,這古艾園雖然現在是我名下,可是總少不了你那一副碗筷,你就當是自己家,在這裏放心住下來吧。”
她說完話就朝樓上走去,一步一步,總覺得精神有點難以集中,好不容易回到房間裏,燈也不開,就那樣撲在床上睡了過去。
八年了,第一次睡得這樣酣暢淋漓,也難得第一次沒有做夢夢到元哲,或許是因為古千城終于不在了的原因吧?只是朦胧中,她卻仿佛看到了古千城的影子,眼神無限哀怨地看着她,就像那一次,他選擇了她之前時看她的那一眼……
驀地驚醒過來,她随手一抹,額上都是冷汗,心髒跳得飛快,居然是又做夢了。
只是夢裏面的人居然破天荒地第一次換了人,她覺得很荒謬,難道真像老人說的,鬼魂會在特定的時間回來。她一惱之下,索性推開了窗子,“你要回來就回來,不要裝神弄鬼,你欠我的,不要以為死了就算還了我的!”
夜風吹過了淺淡的薔薇花香,撩動窗簾随之輕蕩,半空中偌大一輪月亮,銀色的,仿佛能看到那表面上斑駁的紋路,她站了很長時間,可是再沒有什麽,後來天就漸漸亮了。
既然已經決定要回老家去一趟,所以她這兩天就開始準備,保羅有時間就來幫一下,不過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古堂,來幫忙的時候也總是問她一些事情,後來何雲來了問她:“夫人,你是真的要走?你走的話,古堂怎麽辦?我們都以為夫人只是說說而已。”
“怎麽可能只是說說?”她笑了一笑,“放心好了,即便我走了,‘紀氏’也不會垮,我不是已經把整個幫派全部都交給保羅了?”
“可是大少爺他剛從國外回來,而且……”何雲猶豫地把下半句給咽了回去。
“你是想說保羅名不正言不順,而且什麽都不懂是吧?”她要笑不笑,紅唇彎出略帶嘲諷的弧度,“不如想想以前的我好了,不也是什麽都不懂?可是現在,不也成了這個樣子?”
其實有的時候,連她都不太相信“韓香若”三個字會與“古夫人”之間劃上等號,可是事實卻由不得她不信,只不過,從“韓香若”到“紀夫人”,她究竟付出了多少,大概也就只有她知道罷了。
“但是夫人是跟着古爺出生入死多少回,才成就為今天的古夫人,大少爺他什麽都沒經歷過,只怕出了事,也不知道怎麽處理。”何雲努力地想勸服她打消主意。
“阿雲,”她懶懶開口,“所謂爛船也有三斤鐵,你不會以為,古堂沒了我韓香若,馬上就會被別的幫派吞并,要你們一個一個全都滾去大街喝西北風,還要随時擔心着別讓人砍死在街頭?”
何雲頓時漲紅了臉,“夫人,我不是那樣想的。”
“好了,”她淡淡挑眉,“不論怎麽想也好,反正走,我是一定要走的,行程都已經确定了,至于其他,即便古爺從來沒承認過他這個兒子,那也是他兒子,所以,從上次确定之後,保羅就已經是你們的老大了,你們要是實在不習慣,那也要等我散完心回來再說。”
見她神色裏已無轉圜的可能,何雲也只好悶悶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等到真正出發了,卻已經是好幾天之後的事情了。
保羅倒是真忙,那天居然沒來送她,不過也罷了,人少上路也輕松,等車子出了古艾園,也不過才走稍稍一段路的時候,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何雲也察覺出來了,“夫人,後頭好像有車子跟着。”
她也沒朝後看,只點了點頭,“算了,在城裏頭多轉兩圈吧。”
“要不要直接回古堂?這樣會保險一點吧?”何雲朝後視鏡裏看了一眼。
“也好,你拿主意吧。”她朝後一靠,微微眯起了眼睛。
“這也不知道是哪幫不長眼的人。”何雲抱怨了一聲。
“算了,看來是不想讓我今天回去。”她笑了笑,“那我晚些時候再動身也無妨。”
其實她知道,她不過是給自己找借口罷了。
就像人說的近鄉情怯,之前總說回去看看爹,可是真到了要動身的時候,她總覺得有些慌張,好像準備工作怎麽也做不完似的。
微微閉着眼睛,她聽着車子似乎漸漸駛入了鬧市區,雖然後頭有人跟着,可是何雲把車子開得很穩,而且這裏應該已經有古堂的生意,所以她一點兒都不擔心。
“夫人,你看。”何雲突然開口,并且示意她朝前看。
她下意識随着何雲的指示隔着擋風玻璃朝前看去,心下頓時為之一動,因為那是一個穿着藍色竹布褂、印度綢的黑裙子的年輕女孩子,正走在街邊,手裏抱着什麽東西,等車子緩慢經過時,她才赫然發覺,原來那個女孩子手裏抱着的是一張古琴。
何雲忍不住開口:“剛才我差點錯覺那是八年前的夫人。”
她沒說話,但是雖然那車子駛過了那個女孩子,她卻還是忍不住要朝後面看去。
果然……很像八年前的她。
她若有所思,随即被一陣喧鬧聲吵到,再看過去,卻發現原來是後邊似乎有人出了車禍,何雲看她一直在朝後張望,于是稍微放慢了一下車速。
她看了片刻,突然開口:“阿雲,把車子倒回去。”
雖然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可是何雲還是按照她的吩咐把車子倒了回去,待她說了“停”,他便把車子停了下來,然後她便下了車,何雲連忙跟了上來。
人群中,卻見那女孩正在拍打着身上沾到的灰塵,琴掉在了地上,已經摔斷了弦。
她走過去的時候,正好有個男人俯身伸手去撿地上那張琴,剛好她也是想伸手撿琴,只是腳才移到那裏,男人已經拿起了琴,但是不知道為何卻頓在了那裏。
她看着那個男人,雖然他不曾擡頭,可是她卻越看越熟悉,那種大致的輪廓,感覺似曾相識。
心跳得飛快,她輕聲開口,吐出了三個字:“元哲哥?”
似是詢問,卻又仿佛已然肯定。
男人終于擡起了頭,與她記憶中的眉眼在瞬間重合無誤。
她似哭又似想笑,顫抖地伸出手去,想去抓住他,“元哲哥?”
當有一天,突然見到自己思戀了多年卻已經去世的戀人重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會是什麽感覺?應該是像她這般吧,又是歡喜,又是辛酸。如果這裏不是繁華大街,只怕她立時便要哭出來了。
已經過了那麽久的事情,可是她居然還是放不下,而此刻……活生生的元哲就站在她面前……
何雲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夫人……”
男人此時卻朝後略退了一下,随即臉上露出納悶的表情,然後唇角一勾,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這位太太,你認錯人了吧?”
仍然是同元哲一樣的眉眼,甚至連身材都那麽相似,但是他說出那樣一句話後,整個人的感覺卻都不同了。
元哲不會露出這樣似笑非笑的表情。
元哲說話的時候,也不會讓她覺得這麽疏遠。
最重要的是,元哲絕對不會對她視而不見……
她呆在當場,一瞬間滿心的失望翻江倒海般泛濫不已,男人卻已經轉過了身,将手中的琴交給那個年輕的女孩子,随即一笑,“小姐,你的琴。”
年輕的女孩子頓時漲紅了臉,小鹿般黑而純真的大眼與那男人的視線一觸,随即便移開了。
她看着他們,仿佛在看一出默劇,如果不去想這樣的前因後果,這樣的一幅畫面多像她的過往?元哲撿起碎裂的琴,交到她的手上,那時她的目光,也是這樣微微的含羞一讓……
她瞬間收拾心神,笑意微微,看着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受傷了嗎?”
女孩子搖了搖頭,“還好。”
可是她已經看到這女孩子膝蓋上的傷,将襪子都弄破了,于是便笑着,“如果不嫌棄的話,我送你一程,去醫院把傷口處理一下如何?”
女孩子抱緊了手中的琴,再看看自己膝蓋上的傷,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會不會麻煩你?”
“不客氣。”她含笑,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其實她們長得根本不像,除了打扮得似乎有點相似,這個女孩子生了一雙杏眼,肌膚細膩白皙的仿佛一尊瓷娃娃,說話的聲音嬌嬌嗲嗲,和昔年的她根本不同。可是她這樣看着她,卻總是覺得親切,總是覺得歡喜。
“小姐,難道沒人教過你不要随便上別人的車嗎?”一個略帶嘲弄的聲音卻突然響起,她看過去,卻是那個同元哲模樣相似的男子。
被他這麽一說,那個年輕女孩子頓時躊躇了起來。
她朝那男子看了一眼,面對着她的時候,他是嘲弄而似笑非笑的,對那個女孩子,他卻有溫和的笑容,“我得罪過你嗎?”
男人搖了搖頭,“不曾,我們甚至還不認識。”
“既然這樣,”她看着那女孩子微笑,“上不上我的車,就随便你了,只是這人并不認識我,怎麽知道我是好還是壞?”
那個女孩子看着她,再看看那個男人,卻突然一笑,“我看你好面熟,那麽就勞煩你送我一程好了。”
“上車吧。”她微笑。
那個男人一哂,看着年輕女孩子上了車,突然轉身要走。
“先生,要不要我也順便送你一程?”她提高了音量消遣他。
“不用了。”他揮了揮手,跟她算是告別。
不知道為什麽,她看着他那樣的背影,心下的某一處,突然被柔柔地扯得生疼。
若是不說話,若是不露出那樣的表情,他當真……像極了元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