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再相見

嫁義兄 — 第 71 章 再相見


第71章  再相見

大雨傾盆, 澆滅了兇猛的火焰,蒼蒼雨幕下,是一片焦黑的廢墟。

裴瑛站在雨裏, 渾身都雨澆得濕透。

“快,快, 快救人!”

蘭陵的守衛後知後覺地擁了上來,裴瑛腳步輕動,身影便徹底消逝在磅礴的雨幕裏。

裴瑛并沒有離開,他隐在暗處,看着長安的使者收斂那具被燒得體無完膚的焦骨,揚起送葬的白幡, 一路嚎哭着上路了。

此日的三日之後, 大雨停歇,明亮清澈的日光照在潮濕泥濘的土地之上,等待土地漸漸幹燥,蘭陵縣令遂走水身亡。

——

六月初, 微雨。

頭好疼。

一陣直奔頭腦的疼痛瞬間讓裴明繪醒了過來, 她抱着頭, 在榻上縮成了蝦米,又過了好久,她急促的呼吸才平緩下來,取而代之的, 是屋外淅淅瀝瀝纏綿不休的雨聲。

下雨了?

她心裏疑惑,起身随意穿上繡履,走到窗邊, 雙手推開窗子,那細密的雨粉被微風裹挾着一同撲在她的面上, 這份夏日清涼的潮濕随着她的呼吸,讓她稍稍清醒了些。

窗外小庭院的花草樹木盡情地在溫柔的雨水裏舒展着身軀,而夏日的悶熱也在此時蕩然無存,裴明繪入目所見皆是一片潮濕。

“小姐,仔細着涼。”

聶妩抱了鬥篷來仔細給裴明繪披上,又将兜帽給她帶上:“辎車已經備好了,摘月樓那邊的宴席也備好了,想必如今客人也都到了,等會要不要叫辎車快些?”

“不必。”

大大的兜帽自頭頂遮下來,将裴明繪的臉擋住了一大半,只露出愈發清瘦的尖尖下巴與那張幾無血色的唇。

“左右我是主人,我不來,難道他們就會走嗎?他們可巴不得我上去給他們送錢呢?就叫他們等着,讓他們知道,這天大的錢也不是誰都能要的,再說了,讓他們輕易得了這筆錢,他們就未必會給我輕易辦這件事了。”

“更衣罷,時候卻是不早了。”

“諾。”

聶妩應道,她走過去為裴明繪更衣梳妝,可是她的眼珠轉了轉,似乎是有話* 想說,裴明繪見她欲言又止,遂道:“怎麽了?”

“小姐的行為怕是太過明目張膽了,這般幫着丞相對付禦史大夫,不怕惹惱了他嗎?”

裴明繪冷笑一聲,抹了胭脂的唇翹起一個挑釁的弧度:“他惱了又怎麽樣,我已明白告訴他了,我這人無依無靠的,因着過去的那些冤仇,若不尋個大的靠山,早就沒了活路了。他若想我幫他,倒也不是不行。我這個人現在沒什麽野心,就是誰贏幫誰罷了。”

聶妩點了點頭。

裴明繪跪坐在鏡臺上,将耳垂上那只明珠打造的耳珰摘了下來,從妝奁裏取出那耀眼的翠羽金耳珰:“再說了,他惱了又怎麽樣,他若是真有本事,就殺了我。可殺了我,他就能順心嗎?”

“小姐雖有漁翁之心,可是還是小心為上,我說句心裏話,這溫珩近來行事越發瘋狂,天知道他又會做出什麽越軌的事來。”

“好了好了。”

裴明繪轉過身來,微笑着握住聶妩的手。

“我知道你是為着我好,但是當今之時,我的兩個仇人都身居高位,可我若想要一次除掉兩個,定然會招致二人聯合的報複,但是我若先迂回聯合其中一個,借此除掉另一個,剩下那一個,最算他強勢,可這天底下還有比他還厲害的人呢,早晚就有他死的時候。”

原本她本打算借溫珩之手除掉窦玉,卻不曾想溫珩這厮委實聰明,知道現在窦玉處在上風不宜有所動作,故百般迂回推辭,不想與窦玉做正面的交鋒,更是屢屢敷衍與她。

在裴宣之死後,裴明繪在也等不了了,她遂立即轉了向,在窦府上哭了一通,真情切意地說了一番自己的苦楚,訴之以過往裴瑛與窦玉的師生情誼,又加諸于民間街巷的流言相逼迫,總算是将二人暫時的利益綁在一處,二人自此也算同仇敵忾起來了。

不過哪有什麽同仇敵忾,只有彼此礙着虛假的情面不能動手罷了。

一想到這裏,裴明繪心裏湧上深深地疲憊來。

這樣的沒有盡頭的複仇的日子,何時能夠結束呢

若是有朝一日他回來了,能否看到一個無宿仇的長安呢?

這疲憊漸漸從心底漫了上來,一直浮在她的面上,唇上那嬌豔的胭脂色似乎也枯萎下去了。

“走罷。”

裴明繪深吸一口氣,将所有的疲憊都壓了下去,手撐着鏡臺,慢慢地站了起來。

“再歇會兒,也許他們就該鬧起來了。”

辎車辚辚地駛過青石板鋪就得長街上,裴明繪閑來無事,便随手挑起了簾子,她深邃漆黑的眼眸穿過細如銀針密如牛毛無處不有無處不在的春雨,放在了來來往往的行人之上。

長街兩側招徕客人的旗幡在風中微微飄揚着,一側小樓之上他倚着欄杆長身而立,素白修長的手指捏着吉金色的青銅酒爵,漫無目的地轉着,清澈酒液微微蕩漾起漣漪,這是隐在竹編帽檐之後的銳利而又深邃的眼睛,他的目光追随着裴府的馬車,看着它漸漸消失在春雨裏,方才收回了目光,順勢将爵中酒倒在一側的堆着白石的花盆裏。

雨又大了些,許多未帶着傘的行人紛紛擠進了酒樓,酒樓一下子就嘈雜起來。

“哎呀,這雨怎麽突然就下大了。”

“哎呀,我家窗子還沒關呢。”

“看看罷,這夏天的雨一貫都是急一陣緩一陣的。”

話音剛落,外面的急促的雨聲果然又緩了些。

他将鬥笠又壓低了些,随着往外走的人流一并出了酒樓。

摘月樓背倚明湖,每當夜晚來臨之時,那澄明的月亮便會落在這片映着千家連綿燈火的湖裏,這般時候,便會有上百只精巧小舟或畫舫游船從容行于湖上。

酉時三刻,雨初霁,夕陽銜山,天地皆紅。

摘月樓的燈火也通明了,裏裏外外回響起推杯換盞之聲,間或夾雜歡聲笑語,裴府的辎車停在摘月樓前,便有小厮接引。

裴明繪下了辎車,馬夫便在小厮導引之下去了後院的車馬城。

“這邊請。”

摘月樓的主事早早在就在門前候着了,一見裴明繪來了,急忙堆起滿臉的笑臉迎了過來:“小姐,這邊請,賓客都已經到齊了。”

裴明繪止步笑道:“對了,你等會送上百年鳳酒,全當我來遲的賠禮罷。”

摘月樓的主事更是笑得燦爛:“哪裏哪裏,賓客們都翹首以盼小姐的到來呢。”

一進摘月樓的大門,迎面而見的便是那寬敞明亮又華貴高雅的大廳,一行人自往右走上來二樓,二樓整地都鋪着柔軟的紅氈,紅氈的盡頭是一道華麗的大門,大門兩側守候着兩位俏麗的婢女,兩位婢女一見裴小姐來了,素淨的雙手一齊握住銅包的門把,輕輕一推,屋內的喧鬧如流水一般流淌出來,紅紗被帶進來的風吹拂着微微飄揚起來。

裴明繪面上的疲憊頓時一掃而空,她滿臉盈笑款款而至。

室有五丈寬,其間疏落有致擺着十餘張長案,裏面坐着的都是朝廷的新貴,他們一見裴小姐來了,紛紛都起身迎接。

“是我來遲了,還請諸位大賓見諒,我特為大家備上百年鳳酒以為賠罪。”

裴明繪莞爾一笑,擡手便讓人将一桶桶銅箍着酒桶擡了進來。

“哪裏能讓裴小姐如此破費呢?”

“是啊是啊。”

“還請衆位不要推辭了。”

裴明繪在侍女的攙扶之下從容地坐在了主位上,“這些許鳳酒又算得了什麽,諸位接下來幫我這麽大忙,就算我傾盡家財也不能報答的啊。”

人群中遂爆發出笑聲來,原本平淡的氣氛一下子被點燃了。

……

雨又下起來了,淅淅瀝瀝的聲音回響煙雨朦胧的長安城,明湖之上綻開朵朵漣漪,潮氣漸漸浮泛在廣闊的水面之上,暈開了摘月樓那火紅明媚的燈火。

黑色的長靴停在了摘月樓門前,白衣人帶着鬥笠,他在門前停頓了片刻,便慢慢走進了漸漸消歇的摘月樓。

門口的主事見狀想要走過去攔住他,卻又在白衣人的強大壓迫氣息下沒了聲息,畢竟能在長安興辦起産業的人,在看衣冠看氣魄識人這方面,一般都有卓越的天賦。

白衣人渾身氤氲着潮氣,似乎是在雨中等待了許久。

他極有目的穿過大廳直上二樓,一路并無阻攔,一直到了緊緊關閉的大門前,修長蒼白的手擡起來,放在冰冷沉重的門扇之上。

他久久停頓着。

深吸一口氣之後,白衣人方才推開了門。

燈燭閃爍,紅紗飛揚,歡宴方散,卻只剩下那主座上的人。

當借着紅紗飄起的間隙看清那人模樣之時,白衣人的身子瞬間定在當場,過了許久,他才從怔愣中緩過神來,轉過身将門輕輕關上。

沉重的大門關上之後,飛揚的紅紗也落了下去。

他長身站着,久久地看着眼前的人。

迷蒙的紅紗,像是隔着千百年的被錯過的光陰。

一只手有些僵硬地擡起來,白色的寬大廣袖也跟着擡了起來,他的手放在鬥笠的邊沿,緩緩将鬥笠拿了下來。

那深邃而又優雅的眼眸,透過迷蒙的紅紗,無比深刻地望向了那在紅紗之後的人。

裴明繪喝了許多的酒,這百年的鳳酒最是醇香,卻也最是醉人的,原本婢女想攙她回去,卻又被她呵斥,只得退了下去。

她醉了酒,人一醉了酒,這心底的被壓着藏着的許多事便會情緒翻湧出來。

那些不敢回憶絲毫的,只能積壓的痛徹心扉的快樂幸福的諸多回憶在此時無遮無攔地再現在裴明繪腦海裏。

她筋疲力盡,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疲憊地伏在長案之上,久而久之,胳膊也麻了,她便勉力支撐起上半身,用手肘撐着桌案,一擡頭便看見了那紅紗之後的人。

他先是呆住了,努力地眨了眨眼,可是卻是無論如何都看不清。

她想,她卻是醉了,醉倒眼睛也都模糊了。

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方才看清了眼前是一道紅紗,依着紅紗的上映着的人的輪廓,當是為颀長優雅的男子。

裴明繪蹙起了眉,她冷冷一笑。

這些人也未免太過貼心了些,知道她沒男人,還特地送上來一位。

裴明繪陡然發起脾氣來,借着被酒氣催生的怒氣,猛地便将長案空着的酒爵朝着那道身影狠狠擲了過去。

那人腳步微動,身子微側,順勢伸手一撈,便将那酒爵納入手中。

裴明繪挑起了一邊的眉毛,仔細打量那道身影。

好生熟悉,卻好生陌生。

裴明繪那顆沉寂已久的心奇跡般再度鮮活地跳動起來,她忍不住想要站起來,那何長時間的跪坐讓她的腿也麻了,第一次竟也沒有站起來,反而又跌坐了回去。

裴明繪自嘲一笑。

怎麽可能。

情毒已解,他只怕,此生都不願見到她了。

自己竟也醉成這樣了,奢望着他還能再見她一面,哪怕是道別也好。

酒氣上湧,她的面容上泛起紅來,可是她的眼神卻是那麽悲傷那麽憂郁,像是由淚水彙聚而成的深潭,光影交錯間,幽幽然不見潭底。

“你是誰?”

裴明繪笑了起來,她的手肘撐在長岸上,手指虛縮成拳,那清瘦的臉龐便擱在手骨節之上,一雙眼睛微微眯起,整個人似乎都沉醉在酒裏了。

“是來找我的嗎?”

隐在紅紗之後的那個人沒有說話。

“怎麽不說話了?”

裴明繪将身靠在身後憑幾之上,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她繼續看向那人,頗為輕浮地挑了挑眉。

“難道你是個啞巴,還是說,你害羞了?”

話音甫落,原本酒香氤氲的廳堂瞬間冷了下來。

悚然的沉默裏似乎有骨節響動之聲。

“喲,還生氣了?過來。”

裴明繪向男人輕佻地招了招手,她忽然覺得有些口渴,便将一旁的酒爵裏的酒一飲而盡,可她忽然驚覺,往日醇香濃郁的鳳酒,此時卻多了一種孤寒蕭瑟的滋味。

那人依舊不疾不徐地走着,他漸漸走出迷蒙豔麗的紅紗,像是緩緩步出歷史的迷霧一般,向她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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