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兒川(一)
張荦一進門,祁澹就起身朝食盒撲去。
“張伴伴終于來了,我好想你呀。”祁澹貓着腦袋打量食盒裏藏着什麽美食,“月餘未見,張伴伴,你想我了嗎?”
張荦手點了一下祁澹的小饞嘴,沒敢看裏頭的人,只是在外間的桌案上布菜。
月餘未見,想念得緊,實在忍不住就來了。
張荦未主動去看,裏頭的人自己倒出來了。
這回,藍芷面容鎮定,不像上次在揚陵剛得知張荦重生時,那樣失态了。
“跟我進來。”她撂下話,徑自朝卧寝走去。
張荦大概知道她想說什麽,有些話遲早要說開的。
藍芷在西窗下落座,身旁的燃燭不時地閃爍躁動,有些晃人眼。
她沒心思沏茶斟飲,故弄玄虛些花架子,只是瞟了一眼對面的座位,示意張荦坐下。
“你應當是剛入宮就重生了吧,不過揚陵受傷那晚才恢複了前世的記憶?”
這一世,張荦剛入宮給藍芷擋板子那晚,燒得稀裏糊塗,曾說過,第一眼見藍芷,就似是故人一般。
藍芷當時只覺那是他套近乎的花言巧語,如今看來,倒是真情實感。
“嗯。”張荦颔首,“娘娘見着奴才第一眼,便是重生的了吧。”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眼神,兩枚烏瞳宛如直鑽人心底的釘子,鋒利而凄怆。
當時那個剛挨人拳打腳踢的小太監,見了這眼神,直覺得不比那些拳腳讓人松口氣,心裏又毛又怵。
而今再憶及,張荦不再心怵,只覺得同樣凄怆。當時,藍芷被安排給大行皇帝殉葬,湘王本來設計好将她偷帶出宮,藍芷是被張掌印領着錦衣衛揪回去的。
他負了她十年的感情,還親手将她送上死路。
她怎能不恨他,不怨他?
連他自己都恨自己入骨,不由地将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指節發白、咯咯作響。
“他人呢?”藍芷輕聲問,透着一絲無力。
她的心中還有一絲期待,她想知道,那個奮不顧身替她擋板子的小太監,那個從蛇口救下她的小太監,還有那個在冰冷的溪流中護住她的小太監,去了哪裏?
她不信就因為張荦恢複了前世的記憶,一夜之間,他們這一世曾共同經歷的點點滴滴,就被抹得一幹二淨?
張荦垂首,語氣平緩而漠然:“奴才都忘了。”
“哼,忘了?你就一句輕飄飄的忘了?”藍芷顯然不認這敷衍的答案,直勾勾盯着他,“這一世我一開始對你并不好,是你接二連三地救我于水火,張荦,是你一次又一次虛情假意地招惹我,到頭來,你只有一句忘了嗎?”
張荦知道有一道灼灼的目光盯得他要燒起來,但他沒有勇氣去看,只是一再別頭避讓,“娘娘,奴才還有事。”
“不準走!”藍芷見前世那個威風逼人的張掌印,此刻逃避心虛得連看她一眼都不敢,“張荦,你不覺得你欠我嗎?”
他腳下僵滞,後背緊得一動不動,默了許久方道:“娘娘想要什麽,奴才都可以給。”
明知道她最想要的東西,自己永遠給不了,他還是這樣問了。就像是病入膏肓的人,等一個醫者的臨終宣判。
“你把他還給我。”藍芷眼中蓄滿了淚,她只想要她的小太監,只想要那份牽着她的手一起走出王宮的勇氣。
“娘娘就當他死了吧。”張荦低冷地丢出一句話,眼眸洇紅,辨不清是狠厲還是心痛。
“憑什麽你說他死就死了?”藍芷跟上他将行的腳步,揪住他的袖口,“你把他還給我!”
“有些太讓人難堪的話,奴才不想再說。”張荦胸口起伏,聲音有些發顫,雙眸寒光乍現對上藍芷,“但娘娘糾着不放的樣子,真的惹人厭煩!”
他冷冷甩開藍芷的手,掙得她失控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涼薄絕情的模樣,使她想起自己前世曾匍匐在他腳下,求他救自己一命,他也是這般毫不猶豫地甩開了她。
她忘了将手收回,虛伸在冰冷的夜風中,什麽都抓不住,心裏涼得結上冰窟,抵摩得血肉之軀要疼出血來。
藍芷腳下虛浮地走出卧寝,一臉失魂落魄。
方才張荦走得匆忙,現在又見藍芷這副模樣,迎春心中不免擔憂,卻又不好多過問主子的事,只是勸慰道:“主子,您餓了嗎?”
藍芷神情淡漠,沒有反應。
迎春兀自揭開食盒,一道湯亮面白的片兒川,赫然眼前。祁澹的一份早就被那小家夥祭了五髒廟,剩下的這份是留給藍芷的。
“這片兒川可香了,主子用點吧。”
聽到‘片兒川’三個字,藍芷恹恹的眼中一動,忙走到桌旁。
片兒川是餘杭名點,而她正是餘杭人。
前世有一回,藍芷呆望着空中自在飛翔的麻雀兒,半天沒說一句話。
張荦問姐姐怎麽了?藍芷只道她是想家了。
張荦二話沒說,特意去尚膳監尋了一個餘杭來的廚子,學了地道的片兒川做給姐姐。
尚膳監學來的,自然口味尚佳,可跟藍芷小時候吃的味道仍有些許差別。張荦常常給她做,回回問她哪兒還需要調整,有時是面湯不夠濃郁,有時是口味偏鹹。
一來二回,張荦做的片兒川,就跟藍芷娘親做的一個味兒,此後每回藍芷思鄉時,張荦就會做一碗熱騰騰的片兒川給她。
酸爽夠味的倒篤菜為底,加入嫩得掐水的冬筍,和豬身上最好的梅肉,爆炒到香氣四溢,然後蓋到用倒篤菜湯煮好的面條上。
梅肉滑嫩,筍和面都充分吸收了鮮美酸爽的湯汁,入口回味無窮。
藍芷等不及迎春布筷,操起勺子嘗了一口湯,緊接着又舉箸攪了一大塊面條塞進嘴裏……
張荦自以為理智清醒,能控制得了自己對姐姐冷淡,能控制得了自己對姐姐說那些痛徹心扉的狠話,卻控制不了一個人在另一個人身上留下的痕跡。
所以,重生一次,盡管藍芷一開始并未像前世一般待他溫柔親近,他心中還是會沒來由地對姐姐有好感,還是會不知不覺近乎本能地想保護姐姐。
他做的吃食,他做的片兒川,永遠只會是姐姐最喜歡的味道。
“騙子。”她小聲嗔怪,霎時眼裏有些晶瑩盛不住了,順着眼角淌下來。
他可不就是個騙子嗎?
口口聲聲說着最絕情的話,信誓旦旦說他全都忘了,卻還記得藍芷心情不好時最愛的那道家鄉面點。
連味道也跟前世做的一模一樣,記憶中娘親的味道。
可是為什麽?他在她面前,是那樣一副絕情狠厲的模樣,那個冷血的司禮監掌印到底是誰?
她一把擱下筷子,轉身朝屋外追去。
就像是茫茫大海中漂浮掙紮的人,暗無天日中瞥見一點漁火,上天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就算是那點光再微弱,她也要奮不顧身地沖上去。
如果真如張荦所說,他如今已是前世那個冷血薄情的司禮監掌印,厭煩她的糾纏不休,曾經還狠心将她送上殉葬之路。
可他為何又會将她最愛的面點,記得這樣清楚?
而且,揚陵被綁那日,張荦強撐着一身的傷,帶着錦衣衛殺入刺客內部,竭力将她救了回去。他為此傷口崩裂,流血過多,還暈倒了。
那個人已經是恢複前世記憶的張荦,他本該恨不得甩掉藍芷,又怎會拼了命去營救她呢?
反之,既然這一世的張掌印可以救她,那麽上一世,為何不管她如何苦苦相求,就是不能留她一命呢?
張荦頭也不回地離開未央宮,不想讓藍芷發現他眼裏藏的東西。
其實,他心裏清楚,表面武裝得再冷再狠,自己也不過是落荒而逃。
他怕就算能控制住嘴裏不說,再對上那灼灼的目光,他眼裏的神色也還是會出賣自己。
他怕自己沒辦法再甩開那拽着他衣袖的手,只想将她摟進懷中,揉進身體。
前世,他并不是真的要置藍芷于死地,之所以狠心将她送去殉葬,是因為他費心為藍芷勾畫了一個全新的開始。
執行絞刑的太監是張荦的人,他在白绫上做了手腳,藍芷暫時屏息跟死人沒兩樣,等到殉葬的人都被運進陵寝,會有人悄無聲息地再将藍芷救出來。
上蒼開眼,被王宮困鎖一生的棄妃,沒有含冤而亡,意外在荒郊野外醒來,路遇打馬而過的翩翩公子。
好心公子救下落魄孤女,兩人一見傾心,志趣相投,故事的開始美得像一段戲臺上的佳話。
這公子,張荦千挑萬選,得是讀書人,才與藍芷有話聊。他一行行地端詳內閣呈上來的名單,一甲進士不考慮,大多自命不凡好高骛遠,低的又覺得配不上。
二甲第十二名,書香世家,生活殷實,家中獨子,生母早亡,誰家的女兒嫁過去,都能少很多內宅紛争。
這人張荦也親自面見了,相貌堂堂,彬彬有禮,關鍵是性子溫和待人好,将來懂得心疼娘子。
這出戲要演得圓滿,張荦得是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将藍芷傷得越徹底,她才能将他忘得越幹淨。最終,天不絕人願,叫藍芷遇到一個懂得珍惜她的好人。
當初,藍芷得知張荦在外置宅娶妻,曾跪下來求一個機會,讓她住在附近,遠遠地看着他。
這也是張荦的心願,他精心替他們選了一間婚宅,自己買了對街的一間。
他就想遠遠地看着,看他們夫妻二人,閑暇時賭書潑茶,天寒時焐手相擁,才子佳人,每日都過得令人豔羨。
他想看着她生兒育女,直到兒孫滿堂,享盡俗世間的天倫之樂;想看着她成為一個白發蒼蒼的全福老人。到那時,她滿是皺紋的臉,梨渦淺笑,應當也是很好看的。
而這一切,都是他一個身體殘缺的太監沒法給的。
如果有一日,他能像陳錦年一樣身居高位,手握權柄,那他拼死争來這些權勢,最大的意義,就是給他愛的人,一個美滿安寧的幸福生活。
而不是讓她跟着自己,在明槍暗箭的深宮裏,殚精竭慮,在波詭雲谲的朝局中,過刀口舔血的日子。
這王宮困住他一個人就夠了,而她不必。
可是,他精心籌劃的一切落了空,他的姐姐真的死在了那場殉葬中。
他與他最愛人的,從此天人永隔。
聽到這個噩聞時,張荦全身的弦霎時繃斷,無力去搞明白究竟哪裏出了問題。
他把自己關在那間選好的婚宅裏,抱着藍芷的骨灰壇,失聲恸哭,從前挨餓受凍、被人欺侮毆打時,他都從未這樣哭過,似要将一生的淚都流盡了。
他不吃不喝,幾近暈厥,惶惶不可終日,什麽都不想要了,什麽都不想争了。
一開始,單純赤誠的小太監,之所以會一步步去攀附權勢,一點點變得心狠手辣,為得就是保護他的姐姐。
如今,他在這世上最愛的人死了,他還去那冷情的王宮茍延殘喘什麽呢?
後來是他手下一個小太監,見不得掌印每日渾渾噩噩,将‘白通真人’引薦給他。
從一個低等太監走到司禮監掌印,步步維艱,打落牙齒和血吞得來的一切,他要拱手放棄。
只要能夠重來,不管藍芷是如何恨他怨他,或是報複他,他都無怨無悔地受着,只要他的姐姐,能重新活過來。
白通真人曾問他:“你放棄所有,換了重來的機會,若是這一次,她不再愛你了呢?”
世人都道,嘴唇薄的人,最是薄情。
那薄唇輕啓:“重來一次,不要她再愛我,唯願她平安喜樂,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