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湯餅(六)
藍芷再次醒來時,眼上被蒙着黑布巾。
她渾身濕透被丢在一堆軟草上,手腳皆被麻繩捆縛,勒得生疼。
她嗅到一股陳舊香蠟味,細細聞還有些黴味,此處很有可能是一座廢棄破廟。
耳邊是來來往往的腳步聲,竊竊私語聲,從那群刺客的談話中,藍芷隐約拼湊出只言片語,他們應當是在等什麽人。
不多時,東方微光,藍芷透過黑布眯到些光亮。
恍惚間,她感覺臉上擦過什麽絲質布料,下一瞬眼前驟亮,蒙眼巾被解了下來。
她眨眼适應強光,逐漸看清了眼前之人,湘王祁溯。
藍芷醍醐灌頂,怪不得刺客放着皇帝和貴妃這樣舉足輕重的人物不綁,偏偏要綁她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原來這一切,都是祁溯密謀的。
昨晚那群湧向皇帝的刺客,其實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一開始就不想刺殺皇帝,只不過是為了分散錦衣衛的注意力,以便更好地劫走藍芷。
怪不得到了小溪邊,還會有埋伏的黑衣人,殺得錦衣衛措手不及。他們早就看準了那條水路,要掩護同伴離開。
藍芷驚懼地望向眼前人,“王爺,究竟想如何?”
“我不想如何。”他溫柔地喚自己的情人,“芷兒,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藍芷嗤笑地看着自己一身狼狽樣,“把我擄到這裏來,王爺覺得是在救我?”
“我早就想将你救出王宮,可惜宮裏太難下手,費盡心思才找到這麽個機會。現在揚陵滿城戒備,芷兒,需要你配合易容變裝,我們才能一起走。”
“我何時答應要與你一起走?湘王爺,我想上回在校場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們不可能,我對你也并未有過男女之情……”
“好了!”祁溯打斷她的話,極力平複鷹眼中的銳色,緩和語氣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錦衣衛很快就會找到這裏,我們先離開好不好?”
“我不跟你走!”
“別鬧脾氣了,你是不是在怪我娶了紅藥?”祁溯狀似溫柔地撫上她的臉頰。
藍芷嫌惡地将臉別開,“這件事跟其他人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就是不想跟你走。”
“你不想走?難道你不想離開那個冰冷的王宮?不想重獲自由?如果你怪我怨我,我可以給你時間,我給你找間宅子,你不想見我的時候,就可以把我拒之門外。你可以做任何事,再也不需要仰人鼻息地過活,沒有勾心鬥角,沒有陰謀詭計。”
藍芷愣怔地聽着祁溯說這番話,一開始還很抵觸,可是後來不得不承認,她有些心動了。
如果她今日跟祁溯順利離開,她就可以永遠擺脫那個王宮,永遠地走出去。
到時候,她可以天涯海角,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祁溯或許是一個不堪托付的人,但她還那麽年輕,她可能會遇到一份屬于自己的平淡美好的幸福。
這些正是她想要的。
可是,她又遲疑了。因為這份美好中,不會再有她的小太監了。
她是走出了那個銅牆鐵壁,可張荦呢?他将獨自在那座又黑又冷的王宮沉淪。
也許有上一世的前車之鑒,她該毫不猶豫地抛棄冷血無情的司禮監掌印。
可她忘不了,忘不了那個偷偷送她花勝的小太監,忘不了那個暗暗偷瞄她的眼神,忘不了寒冷的溪水中,那個緊緊護着她的臂膀。
忘不了這一世他們一路走來的點滴,忘不了她一直難以克制地看着守着的那個小太監。
他的掌心還那樣暖,她怎麽忍心就這樣松開,将他丢棄呢?
她已下定決心不像前世一樣懦弱,這回也不該逃避。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沒救了,重來一次,她還沒來得及手撕渣男,就又一次不争氣地淪陷了。
她想一直牽着那只溫熱的手,如果有一天,她終于走出了黑暗,那一定是與他一起。
“王爺你自己走吧。”藍芷的眼神冷靜又堅定,“趕在錦衣衛來之前離開,你也好脫身。”
“芷兒,你別這樣。我為你做了這麽多?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那鷹眼中失了神氣,眼角泛紅蓄滿了淚,“我喜歡你,芷兒,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子。雖然我也知道你我如今身份有別,強行在一起有違人倫。可我根本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控制不住地要去想你。任何像你的人,終究不是你,我不能沒有你……”
“王爺,你有沒有想過?之所以會像你說,那麽放不下我,只是因為,你從小要什麽有什麽,偏偏在我這裏碰了釘子而已。其實,我沒你想得那麽好,你也沒那麽喜歡我。”
“怎麽會呢?我喜歡你,我沒日沒夜地想你,我想你的時候,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沒日沒夜地畫梅,我為你畫了一屋子的寒梅,你想看看嗎?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看……”祁溯越說越激動,忍不住捏住她的雙肩,直逼她的雙眼。
藍芷手腳動彈不得,感受到肩上傳來的力量,只能扭着上身掙紮,“王爺,你松開,疼,你松開……”
祁溯根本不理,鷹眼瞪得血紅,“芷兒,我不能沒有你,我已經變得不像我自己了。你再逼我,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樣的事來,你別離開我,你別逼我……”
他緊緊抱着藍芷不放,力氣大得似乎要将人骨頭擰碎,任藍芷怎麽掙紮,都掙脫不了。
“錦衣衛來了。”外頭一親信進來通報。
祁溯這才冷靜下來,松開手,他望向藍芷,想不管不顧地将人拖走。
那親信提醒道:“主子,帶上她,怕是不好全身而退。”
“轟隆——”院外的門粗暴地被踢開,來不及了,祁溯只得作罷,從破廟後院撤走。
緊接着,一隊飛魚服闖了進來,他們個個手持利刃,身手矯健,打得黑衣人們丢盔棄甲。
在這群氣勢逼人的飛魚服中間,張荦披着一件玄色披風,目不斜視地朝藍芷款款走來。
他身杆立得筆直,面容清冷,衣袂飄飛,英姿凜凜,飛魚服們都要給他讓道。
藍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為何僅僅一夜之間,小太監氣場突變,跟換了個人一樣,盛氣淩人得好似錦衣衛都得聽他指揮?
其實這也不難,前世,陳錦年曾讓張荦任東廠廠督,東廠監管錦衣衛。張荦年紀小資歷淺,想要啃下錦衣衛這塊硬骨頭,可謂煞費苦心。
錦衣衛指揮使,還有幾個同知、佥事,通通被張荦查得底朝天,拿捏住了一個人的軟肋,還怕那個人不聽話嗎?
昨晚他想起了前世的記憶,知道自己是重生的了,差遣幾個錦衣衛辦事,于他而言探囊取物。
他緩步到藍芷面前,曲單膝行禮,“奴才救駕來遲,娘娘受苦了。”
聽不出情緒的語調,無波無瀾,沒來由地讓藍芷心中一緊。
張荦脫下身上的披風,将渾身濕透的藍芷裹住,一把抱了起來。
藍芷依偎在他懷中,呆怔地望着他的側臉,墨眉揚峰,薄唇輕抿,這張冷峻的臉明明那麽熟悉,卻又好似那麽陌生。
直到張荦将她抱到外面的馬車上,藍芷整個人還是愣怔的。
張荦一放下她,就扶着馬車壁深舒了幾口氣,然後,藍芷看着他直直地倒了下來……
宮人裏裏外外跑了好幾趟,換了一盆盆被鮮血染紅的水。
大夫一邊幫張荦重新包紮傷口,一邊氣鼓鼓地罵人:“身上幾處刀傷,還跑去騎馬?活該傷口全崩開,這是不要命了吧……”
藍芷在旁邊看着大夫忙活,也幫不上忙,心想:他不止騎馬,還抱人了呢。
可當她對上那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半點玩笑的心思都沒了。
大夫處理完傷口就離開了,藍芷接過宮人遞來的藥,把人都遣散,自己坐在床邊,靜靜望着那個睡着的人。
晚間的斜陽從西窗照進來,籠罩着眼前人,将那眉眼刻畫得無限柔情。
張荦一睜眼,就看到這樣的場景,光裏的姐姐好美,叫人移不開眼。
片刻後,他收起眼裏的神色,武裝得冷情又淡漠,“娘娘不該到奴才房中來。”
藍芷正端起藥碗,準備喂他吃藥,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一下僵住。
張荦還嫌不夠,閉上眼不耐煩道:“娘娘出去吧。”
藍芷怔望着那張冷峻的臉,終于明白那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從何而來。
眼前之人,不是她的小太監,而是前世那個冷血涼薄的司禮監掌印。
不止是她,張荦也重生了!
霎時間,藍芷覺得自己心中有什麽東西轟然崩塌了。她捧着藥碗的手止不住地發抖,汗毛豎立遍體生寒,漆黑的眸子瞪得巨大,滿是恐懼和不可置信。
老天真是會和她開玩笑。為什麽她剛剛決定要重新接納她的小太監,張荦就重生了?為什麽她剛剛鼓足勇氣與這個冰冷的王宮死磕到底,現實卻說她不過是個笑話?
那個她好不容易找回的小太監,那個記憶中赤誠溫熱的人,一夜之間,就又走丢了。
明明她一直在他身後留心跟着、用心看着,為什麽她的小太監還是不見了?
她強裝着最後一絲鎮定,離開了那個房間。
祁澹的病已然大好,皇帝怕再待下去多生變故,沒過幾日就回京城了。
皇帝遇刺事不小,回宮之後,自然要調查。只是湘王安排得謹慎隐秘,那些留下活口的黑衣人又都是死士,打死問不出半點蛛絲馬跡。
皇帝最懷疑的,當然是蘇家,可是查了一個月,也沒查出蘇家跟此事有半點幹系。左右也沒出大事,皇帝本想就此草草結案。
奇妙的是,蘇貴妃此時倒不幹了,哭哭啼啼要皇帝給她一個公道。
她不知從哪裏揪出個黑衣人的同夥,說此人已經招供,背後主使乃是司禮監陳掌印。還揚言說,刺客那晚要擄走的人其實是她,黑燈瞎火,蘭嫔是替她遭難了。
而這一切背後的緣由,自然是因為陳掌印與她哥哥蘇将軍,素來不睦,蓄意報複。就此,又有不少的大臣上折子彈劾陳錦年,舉證他在朝中結黨營私等數十條大罪。
陳錦年确實與蘇仰崧有過節,‘結黨’這一條也并非空穴來風。陳掌印在內閣多年,有自己的勢力并不奇怪,他也确實運作打壓過蘇仰崧。
可那是他主子授意的呀。蘇将軍氣焰嚣張,皇帝想适時地敲打一下,這無可非議。
陳錦年也只是替主子辦事而已,況且他自己也覺得蘇将軍氣焰太盛,于君于國,都是個不安定的因素。
同樣,蘇仰崧又怎會不明白呢?他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
他撺掇妹妹在皇帝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又煽動群臣打壓彈劾陳錦年,無非就是想斷皇帝的臂膀,就是想回擊皇帝。
不可一世的蘇将軍在告訴天子,不僅在戰場上,在任何地方,他蘇仰崧都不好惹。
皇帝自然不是好拿捏的,陳錦年的勢力,也不會因為幾道折子就付之一炬。朝臣中,有不少為陳掌印說話的。
一時間,朝野上下紛紛擾擾,各方勢力僵持不下。
這日晚間,藍芷陪祁澹溫書。
學累了的六皇子,摸着自己癟癟的肚子,噘嘴道:“蘭娘娘,今兒又吃不到張伴伴的點心了嗎?”
自從揚陵回來,張荦就再沒來過未央宮,祁澹總嚷着要吃點心,孫喜來也去長樂宮喊過他,可他就像是刻意要保持距離似的,偶爾做了點心也只是叫喜來去取。
今日傍晚,孫喜來去長樂宮傳過一回話。
藍芷失神地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見這光景,他今晚又是不會來的。
“張伴伴有自己的事要忙,祁澹想吃,明兒叫喜來去長樂宮取,好不好?”
“那好吧。”祁澹垂頭,眼中難掩失落,“其實,我是想張伴伴了,他怎麽都不來看我?”
藍芷輕撫他的小腦袋,轉移話題道:“今日在宮學,可新學了什麽文章?”
“學了。”祁澹眼珠倏亮,興沖沖地開始背書,“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臣……”
“這是誰教你的?”藍芷神色忽緊,打斷他追問。
“宮學的師傅啊。”祁澹歪着腦袋,“但其實這首詩我不大明白,蘭娘娘你明白嗎?師傅說,我要是不明白,可以去問父皇。”
前人的《輕肥》,這首詩諷刺了那些大權在握的宦官,不顧百姓疾苦,生活靡費,驕奢淫逸。
此時正值陳錦年被彈劾的風口浪尖,有人居心叵測地讓祁澹跟皇帝念這首詩,是要拿祁澹當槍使,真是其心可誅。
“下回這首詩,不能再念了,聽見沒有。”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就是不能念,尤其不要念給你父皇。”
祁澹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門外,一個靜立許久的身影,提着食盒,緩步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