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茵白兔餃(二)
藍芷沒想到,會這麽快再見到紅藥。
上回,她是穿金戴銀的浣衣局大姑姑,這回,她不僅穿金戴銀,似乎還更風光了。
蘭嫔在永寧宮串門子,跟惠妃品茗,恰逢湘王祁溯帶着他新納的妾室,來永寧宮拜會惠妃娘娘。
惠妃是養母,祁溯要是娶了王妃,是該來拜會婆母,如今只是娶了一房妾室,還特意帶進宮來見惠妃,可見祁溯對紅藥還是蠻重視的,願意給她這份體面。
兩人顯然都沒想到,會這麽巧碰上藍芷。
祁溯鷹隼般的眼睛,眸光乍銳。
一年了,他未這麽近距離地看過藍芷,再見時她已是蘭嫔,而他也另攜新人,表面裝得再淡定,眼裏的神色還是會把人出賣。
紅藥則是眼含戲谑,故意對着藍芷,挽緊了祁溯的手臂,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态耀武揚威。
藍芷避開眼,倒不是怯了,只因眼前這個嚴妝華服的紅藥,使她想起了曾經那個與她睡一個通鋪的姑娘。
那姑娘曾昂着頭說:‘寧嫁鄉□□,不做王孫妾。’
她這般清高自傲之人,有一天也會為權貴摧眉折腰嗎?
藍芷轉眼對惠妃道:“娘娘還有事,妾身就不叨擾了。”
這黯然失神的模樣落到紅藥眼裏,只以為藍芷受不了眼前的佳人成雙,終是敗下陣來,因而心中越發得意,越發快活,嘴角釀起桃花咧上了天。
誰知她才高興沒多會兒,就聞得惠妃道:“不用回避,又不是不相識,左右都是熟人。”
惠妃臉上帶着客氣的笑,其實這話說得并不十分客氣。
畢竟她是清楚的,祁溯跟藍芷有淵源,紅藥又曾是藍芷的丫頭。之所以說這話讓大家不痛快,是因為惠妃娘娘自己也不太痛快。
為了給湘王找個門當戶對的王妃,惠妃忙前忙後沒少折騰,可祁溯沒一個滿意的,今兒索性還提了個妾室到她跟前來,惠妃心裏能痛快嗎?
她自問對祁溯已經算是盡心盡力,做到了一個母妃的責任,可祁溯這個便宜兒子,怎麽養都是半生不熟。
管理後宮要恩威并施,管孩子也一樣,不能總慣着。
惠妃拉藍芷坐下,又對下首的紅藥道:“既然特意來拜會本宮,本宮自然不能不領情。”遞了一個眼神給琴姑,琴姑忙會意地下去備茶。
新婦進門給婆母敬茶,這是習俗禮節。原是給足了紅藥這個妾室面子,可惠妃偏偏将藍芷按坐下來,與自己并排,列于上位。
等于紅藥敬茶的時候,也順帶朝藍芷拜了一拜。
紅藥與藍芷有嫌隙,惠妃心中門兒清,直接打壓湘王殿下太傷他面子,欺負欺負這個氣焰嚣張的小妾,希望能點撥一下祁溯。
藍芷本來就和惠妃坐在一道喝茶,如今只是在原來的座位上沒走,再說了也是惠妃将她按下來的,她沒必要走。
紅藥擡眸看着上首的兩個人,一個高高在上根本沒将她放在眼裏,一個神情漠然恨不得她被欺侮。
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可憐兮兮地向身邊的祁溯,投去一道委屈又期待的目光。
可祁溯根本沒在意她,滿心滿眼只是上座那個神情淡漠的人。
紅藥失望地松開他的手臂,也不管琴姑遞來的茶,氣沖沖地拂衣而去。
祁溯見身邊人走了,這才回過神來,匆匆給惠妃行了個禮,忙追了出去。
這事到此本該告一段落了,藍芷原就無意沾染湘王,更別說現在又多了個能惹事的紅藥。
可她不招惹麻煩,麻煩偏要招惹她。
這日下午,有宮人着急忙慌地趕來未央宮,說是六皇子祁澹上騎射課,不甚墜馬了。
藍芷一聽,忙趕去校場。
到達校場,場面比她想象中好多了。祁澹不僅毫發未損,還樂呵呵地跟幾個小太監在角落比劃拉弓。
正當藍芷不明所以之時,一個宮女将她引到一旁的帳篷中。
帳內,祁溯長身而立,一手謙謙別在身後,背對帳門站着。
宮女把人帶到位後,很有眼力見地落下帳門,退了出去。
帳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祁溯兩三步走上前,一貫高矜的眼中霎時溫情,似是飽含了訴說不盡的情愫。
藍芷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福禮道:“王爺,怎麽回事?不是說祁澹墜馬了嗎?”
“原是要墜馬了,本王救了他。”
聽了這話,藍芷用一種探究的目光審視他。
祁溯便也不隐瞞,“是,是本王設的局,為的只是能單獨見你。”
“王爺休再胡言亂語。”藍芷轉身要走。
祁溯一把拉住她,“芷兒,你知道嗎?我本來都想放棄了,我也以為我能忘了你,可是我做不到。那日在永寧宮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又輸了。”
高高在上的湘王殿下,沒有自稱本王,在他日思夜想的情人面前,只是‘我’。
藍芷想甩開他的手,可惜力量懸殊,根本甩不開,有些氣惱道:“王爺新婚燕爾,又來糾纏我做什麽?”
“芷兒,你信嗎?我娶紅藥,只是因為她像你。我本來也以為,有了她我就能忘掉你,可我就是做不到……”
“夠了!”藍芷幾乎是喊出來的,她跟湘王的關系從來都是發乎情止乎禮,甚至連一句親近話都沒說過。
最多,她從前在惠妃跟前當差的時候,湘王每回來永寧宮會多注意她幾眼,但她從未回應過,從未搞過‘眉目傳情’那一套,都是避開他的目光。
後來,湘王會偷偷塞些宮外得的胭脂水粉小玩意給她,她也從不收。
拒絕兩次之後,湘王表現得紳士又體貼,他帶禮物開始帶一波,所有宮人都有,慰勞他們照顧母妃辛苦。當然,藍芷的禮物總是最特別的。
可是藍芷的心,并未輕易被這個光芒萬丈的王爺動搖。
一來,他們地位有別,就算湘王真對她情深義重,她最多也就跟紅藥一樣,進湘王府當個妾室,然後因為沒家世沒背景,處處受氣挨欺負,與冷宮棄妃沒區別。
二來,她一直覺得,矜貴的湘王殿下對她的感情,不過就是一時沖動。他自己從小身處爾虞我詐,偶然見到一個有幾分氣性的丫頭,就把她美化得純潔又高貴。實際上,一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公子王孫,怎麽可能真正與她們這樣的人心靈相通呢?
他一時興起的感情,也許是美好的,但也确确實實是單薄的。
此刻,眼前的祁溯,更證明了這一點。他滿口的深情厚誼,實則不過是個見異思遷、朝三暮四之人。
藍芷很慶幸,自己前世并沒有落入他的溫情陷阱。
她冷冷道:“王爺滿嘴深情,可曾想過,我如今已是蘭嫔,你這樣私下引我前來會面,其實是在害我!”
“我不想害你,我只是、只是……”祁溯煩躁地搖頭,又正色凝望着藍芷,“難道你就想一輩子困在宮裏嗎?那些大臣一言不合就會參你,後妃們的陰謀詭計防不勝防,我聽說你上次差點中毒蛇,你別傻了,像你這樣的人,在宮裏呆下去不會有好結果。”
也許祁溯說的是對的,像她這樣身後空無一物的小人物,确實難以在王宮混到一個好結局。她的前世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無子嗣無顯赫的母族,就只能殉葬。
所以,她就必須牢牢抓住湘王,把他當做救世主嗎?
不,她不願意。
前世,沒有紅藥這回事,祁溯也不止一次地在她被張荦抛棄之後伸出援手,如果說當時,藍芷曾對祁溯生出過片刻的感激與期待。
那麽這一世,這片刻感激與期待早已煙消雲散。因為兩世為人,她早就不是那個單純的小宮女,不會天真地相信才子佳人的人間佳話。
地位與身份造就了他們之間千差萬別的鴻溝,而高高在上的湘王殿下并不是那種會為她打破鴻溝的人。
他能給藍芷的,永遠只是那種類似救世主的施予之愛。
他居高臨下地以一個救贖者的身份,将她從絕境般深宮解救出去,可事實上,只會将她帶入另一個絕境。他們之間永遠都不會是平等的。
他能給的,永遠不會是她想要的兩心相許、相濡以沫直到白頭偕老。
藍芷對上了那雙鷹眼,“王爺,我們早該形同陌路,往後別再來找我。”
她的眼神那樣決絕,刺痛了他的心。
祁溯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她苦苦愛戀的人寧可過得風雨飄搖,寧可在深宮中殚精竭慮,也不要他。
他是天胄貴子,人人都說他風流倜傥、文武雙全,京城裏哪家名門閨秀不願做湘王妃?
她一個出身卑微的宮女?她憑什麽?
祁溯一把拽住她的手臂,猛力将她甩回來,鷹眼狠厲,“你不準走!”
“放開我!”
“芷兒,別走!”祁溯緊緊攥着她兩只腕子,将她逼到角落,“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自願做父皇的妃子。我已經查清楚了,都是母妃的詭計,是她拆散了我們。”
“有沒有惠妃娘娘,我們都不可能!”藍芷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你放開!放開我……”
平日冷靜涵養的湘王跟瘋了一樣,死死揪着人不放,鷹眼瞪得血紅,仿佛要将人一口吞下去。
憤怒氣惱的人下手沒輕重,藍芷被拉扯推搡到帳篷支杆上,後背吃痛,動靜越來越大,連帳篷都開始微微搖晃起來。
帳篷外,一個小太監尖細上揚的聲音傳來。
“皇上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