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茵白兔餃(一)
豔陽當空,喜鵲啼枝。
孫喜來猴急火燎地竄到張荦床前,“張哥哥,快起床啦,有好事。”
距離毒蛇事件不過三日,張荦還在卧床靜養,被喜來三兩下掀了棉被,拉到窗前。
很小的一扇透氣窗,兩人擠過去,一人只夠露半張臉。
四四方方的梨木窗框框着兩只風格迥異的眼,一只黝黑深邃如夜裏的貓兒般機警,一只細細圓圓豆粒般大小,頗為滑稽。
只見小院裏烏壓壓來了一群錦衣太監,腳踏厚靴,頭頂高帽,還有兩個穿着精美的飛魚服,一看就是司禮監的人。
怪不得孫喜來這麽激動,俗話說‘不想當将軍的兵,不是好兵’,飛魚服、三山冠,簡直是所有太監的夢想。
孫喜來貓着身子,幾乎要将腦袋擠出窗口,“陳掌印來宣旨了,蘭主子升嫔位,往後就是蘭嫔娘娘了。”
趙選侍命薄,不幸死在毒蛇口下,藍芷大難不死,迎來了後福。
因為趙選侍一走,六皇子祁澹就無人撫養了,而悉心教導過祁澹的藍芷無疑成為了最合适的人選。
這樣一來,皇帝不用再繞彎子召幸藍芷,也就不用再忍受那幫話稠老臣的口水了。
只是蘭才人住在永寧宮後院,實在委屈了六皇子,皇帝大筆一揮,将空閑已久的未央宮賞給藍芷住,蘭嫔娘娘榮升一宮主位。
張荦聰明的小腦袋轉了兩下,就理明白了其中的因果關系。
霍然,他機警的貓眼倏亮,望着錦衣太監中的一個,問喜來:“你方才說,誰來宣旨?”
“陳掌印啊。”孫喜來的目光越過兩位飛魚服,掃向他們上首的一個中年男人,“司禮監掌印陳錦年,你沒聽過?”
怎麽可能沒聽過?
大殷所有太監,入宮聽的第一個名字,不是皇帝,而是這位陳錦年。
司禮監掌印之職,不僅意味是整個王宮所有宮人中的老大,還有內閣票拟的批紅權,也就是能參與國家大事,除此之外,東廠錦衣衛也歸司禮監管轄。
這樣一來,司禮監掌印不僅能拿捏內臣,連外臣也受他掣肘,這要是攤上個不作為的皇帝,手中的權勢大得無法想象。
因此前朝不乏權宦禍亂朝綱之象,湧現了一批諸如‘老祖宗’、‘九千歲’的‘積極’分子。
張荦以為的陳錦年,就算不是那種整日穿着飛魚服在宮裏招搖撞市之徒,至少也該是個嚴肅面冷,看上去就不好招惹的。
可事實上……
此刻,站在所有太監的最前列,連兩個飛魚服都對他低頭哈腰的陳錦年。
他一身灰藍暗紋衫,不張揚卻顯得涵養考究,鼻梁高挺鼻頭圓潤,眼尾下垂,舉止處處透着謙遜。
正是張荦分了半根樹枝,叫他一起學字的‘同窗’。
孫喜來見他看呆了,嘿笑了兩聲,自己頭一回見掌印大人也是這個神色,哪個小太監,能不被司禮監掌印的神采威儀折服呢?
喜來又開始誇誇其談:“掌印大人厲害吧,還有更厲害的呢!聽說皇上賞了間大宅子,給陳掌印養老,四進四出,比王府還氣派。”
張荦遠遠望着那高偉的灰藍身影,黝黑的雙眼燃起光,似是身體裏的蛇毒又澎湃洶湧了起來。
*
蘭嫔娘娘搬去未央宮沒多久,便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浣衣局的大姑姑一身簇新的青白長衫,黃雀銜松枝雲肩,描金芍藥草綠馬面,步履風情,珊珊作響地走進來。
她也不管通報,徑直來到正堂,昂着下巴,居高臨下地看着座椅上的藍芷。
後頭還頗有排場地跟着兩個雙手捧着衣裳托盤的宮女。
孫喜來實在看不慣這做派,“紅藥,蘭嫔娘娘面前,還不行禮!”
“呦,如今都爬上嫔位了,恭喜啊。”紅藥嘴裏道賀,臉上仍傲慢十足,還不時扭動着身姿,生怕別人見不着她腰間的玉佩。
大紅絡子挂的白玉,襯在草綠馬面間,顯眼得想不叫人瞧見都難。
藍芷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湘王祁溯的玉佩。
想不到當初設計紅藥與祁溯有私情,如今竟然假戲成真?
是了,否則,短短一年的時間,紅藥也不可能這麽容易從一個服罪的落魄宮女,搖身一變,成了浣衣局的大姑姑。
她今日這大張旗鼓地來一遭,就是要來給藍芷秀玉佩的吧。
藍芷與祁溯從前的事,紅藥多少知道一點,因為當時兩人都在惠妃跟前當差,晚上還住一個通鋪,想不知道都難。
所以紅藥便天真地以為,能拿自己與祁溯如今的關系,到藍芷面前來顯擺一把,至少能讓蘭嫔娘娘心裏不痛快。
誰知藍芷确實看見了她腰間的玉佩,還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給迎春使了個眼色,淡定自若地要封些碎銀給她,“勞煩姑姑親自跑一趟送衣服。”
迎春先前受紅藥牽連過,她一進來就氣紅了眼,竟還要給她封賞,但主子的話又不能違抗,一雙通紅的眸子惡狠狠瞪着紅藥,牙齒緊緊抿咬下唇,默不作聲地将銀子遞給她。
誰知紅藥架子大得很,不僅不接這碎銀,還諷道:“都當蘭嫔了,還是這麽寒酸。”
她見藍芷面色平靜,似乎一點不在意她與祁溯之事,氣不打一處來,猛一把甩開迎春遞銀子的手,眼白翻到天上去,“我就不信,你真這麽不在意!”
然後她轉身,氣鼓鼓地帶着兩個小宮女離開了。
迎春膽子小,腦子卻不蠢,她見紅藥這回又來挑釁,氣得臉蛋憋紅,小聲道:“娘娘就不該給她好臉色。”
藍芷望着她遠去的背影,蹙眉悵惘:“你還記得我們剛進宮的時候,紅藥是什麽樣子嗎?”
當時的紅藥,跟現在性子一樣,橫沖直撞的。
有回宮裏辦宴,一個王爺喝多了,腆着大肚子耍酒瘋,嫌宴上的坐席不舒服,要一個小宮女趴在地上給他墊腳。
當時迎春在一旁看得快氣哭了,那個小宮女與她關系最親近。藍芷也是憤慨難當,在牆角将手指指節攥得發白。
但她們終究人微言輕,除了氣憤,什麽都做不了。
只有紅藥……
她趁布酒的機會,故意将一整壺酒傾灑,澆了那王爺一身,從那張滿是橫肉的臉開始。
那王爺渾身濕透,下去換衣,小宮女逃過一劫。
事後,紅藥被琴姑罰刷了一個月恭桶。
曾經的紅藥正義勇敢,愛打抱不平,為何如今會變得鑽營善妒,小肚雞腸,甚至之前還居心叵測地僞造密信要置藍芷于死地。
難道這王宮真有這樣的魔力,能将一個人變得面目全非?
*
“張伴伴來啦!”祁澹一下子蹦到門口,雙眼放光盯着張荦手中的食盒,兩只小手期待地亂搓。
祁澹住到未央宮之後,藍芷每日晚間都教他讀書,張荦每回掐着點來,還不空手,總會提一盒點心吃食,當做宵夜。
是故,勾得嘴饞好吃的小皇子,日日盼着這個從天而降的‘伴讀’。
張荦剛掀開一點蓋子,祁澹就激動地連連拍手,“好看,好好看啊!”
綠茵白兔餃,聽名字就是一道極讨小孩歡喜的點心。
芫荽墊盤,做成青青草地的模樣,上頭趴着一只只小兔形狀的蒸餃,火腿點綴做兔眼,擺盤造型各異,活像一群小白兔在草坪嬉戲。
蒸餃的餡料是恰到好處的瘦肉和新鮮的大蝦,入口鮮嫩肥滑,無論幾個都不夠吃。兼具口感和趣味的一道點心。
藍芷見祁澹抱着盤子,眼睛都看直了,勸道:“把昨兒的書背一遍,再吃。”
“哼——”祁澹耷拉着腦袋,眼裏的精光成了無盡的失落。
張荦見他這喪氣的模樣,嘴角含笑地望向藍芷,“由他先吃吧,蒸餃涼了不好吃。”
祁澹聽了這話,眼睛又亮了,抱着盤子躲到張荦身後,像找到人撐腰了一般。
這還怎麽管?總有人慣着,孩子還怎麽管好?
藍芷眼不見為淨,獨自坐到書案邊。
祁澹自個兒在外間吃得小嘴流油。
張荦提着食盒,默默湊到藍芷身邊,打開食盒下一層,竟還有一盤綠茵白兔餃。
藍芷瞟了一眼,“幹嘛?拿我當小孩兒哄啊?”
“姐姐本來就才十七,總裝得老氣橫秋,做什麽?”
上回張荦中蛇毒神志不清,稀裏糊塗地逼得藍芷間接承認了‘姐姐’身份。此後,小太監就越發臉皮厚,常在無人時偷喚她姐姐。
張荦嘴角含笑地将筷子遞上前,藍芷白眼對他一剜,後又接過他手中的筷子。
一群可愛的小兔或蹲、或立、或嬉、或眠,游戲在草地上,比小時候廟會上賣的糖人、糖葫蘆還好看有趣。
藍芷的目光漸漸柔了下來,她小時候就常常想吃糖葫蘆,可惜家裏沒人給她買,她只能看着別的小孩手中的,幹羨慕。
她望着整盤白兔餃,眼裏有光,小太監望着她,眼裏有光。
這是張荦第一次,在她眼中見到些,屬于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像個小孩子一樣左看右看,不舍得将白兔咬壞掉,張大嘴一口吞下一整只蒸餃。
孩童的無邪,少女的天真,張荦希望能從她身上,看到這些。
不希望她皺眉,不希望她嘆氣,不希望她拿一副沉重的殼武裝自己。
他總是恬不知恥地湊上去喊人‘姐姐’,并不是奢望姐姐能明白他一星半點的心意,只是情不自禁,會擔心她,想關心她,想對她好一點,想待她親一點。
這樣,她或許就不會覺得,自己在這宮裏,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這樣,她冰涼的掌心,會不會就能暖一點?
每回送完點心吃食,張荦又會很規矩地退到門外。
他不是六皇子的伴讀,也不是未央宮正兒八經地奴才,未免落人口實,給藍芷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能在廊下偷書,已經心滿意足。
屋內暖爐氤氲,六皇子腿上蓋着軟乎的毛氈,搖頭晃腦地咿咿呀呀。
藍芷從書冊上移開眼,将手裏的小爐遞給迎春,然後又瞟了瞟廊下。
迎春會意地捧着手爐,轉交給廊下偷書的人。
張荦搓搓僵冷的手,接過這溫熱,鼻間一嗅,有股淡淡的草木香。
姐姐方才該是揣在懷裏的吧。
藍芷眉間輕展,或許張荦有朝一日會成為那個冷血無情的司禮監掌印,或許這王宮冰冷的銅牆鐵壁會将身處其中的人,一個個都打磨得面目全非。
至少在那之前,在他還懷揣赤誠之心,對這個世間抱有期待的之前,不該用冷水一遍遍澆淋他的心。
藍芷的心中有期許,若是每個冷情麻木的人,曾經能多收獲一份溫暖、一點善意,是不是他的內心深處就能多存些溫暖與善意。
前世的她懦弱無能、多愁善感,讓張荦一人肩負兩人的全部,獨自承受了太多。
若是這一次,她能站在一個不近不遠的地方,一直一直地看着他,在他心冷的時候,予一抹熱;在他迷茫的時候,拉他一把。
是不是,她的小太監就不會變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