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汆白肉(一)
“我像你這麽丁點大的時候,也總跟在我媳婦兒屁股後頭轉。”
王福平臉上的笑意一斂,“當然哦,現在是別人家的媳婦兒了……”
宮裏的奴才沒外人想得那麽自由,當差的時候,主子不問,你是不能随便搭話的,更別說嚼舌根聊八卦了。
閑下機會能聊八卦的時候,扯的也多是各宮主子間精彩紛呈的逸聞,自己身上的事大多讷于言談,別人也都很有眼力見地不會刨根問底。
只因大家多是貧苦出身,都感同身受,都心照不宣,何苦去揭別人的傷疤呢?尤其是當太監的,生活過得去,誰願意進宮挨這份斷子絕孫的罪?
是故之前,張荦只知王福平年紀不小了才淨身入宮,其他的,要不是今日趁着酒意,王福平估計也不願多說。
原來,他是娶過媳婦的,而且還有個女兒。
可憐,這苦命的女兒一出生就是個痨病鬼,一家人散盡家財,四處問醫,也不過堪堪吊着她一條命。
眼見着家中難以為繼,媳婦沒辦法,想把注定短命的女兒丢棄。王福平看着襁褓中小臉紅紅,喘息淺淺的小棉襖,怎麽都狠不下心。
最後只能是媳婦跟人跑了,王福平四處籌錢想破腦袋,也負擔不起女兒的藥錢。機緣巧合,找人托關系,才淨身進了宮。
是的,要找關系,宮裏一般只招十五歲以下的小男孩兒,他個成年人不找門道,一般是進不去的,另外也沾了他祖傳廚藝的光。
太監的俸祿跟普通人相比是相當可觀的,甚至能抵得上一些小地方的官員,而且幹得好還有賞錢。反正媳婦兒也跟人跑了,王福平心一橫,就進了宮。
他每日天不亮就進宮當差,傍晚回去,在家住,照顧病弱的女兒。看着那個曾經巴掌大的脆弱生命,一天天長到十幾歲,王福平覺得他做什麽,都值了。
只是每年一入冬,天氣轉寒,女兒的病就會加重,有時癱在床上迷迷糊糊,王福平不放心,得看着她将早起的一副藥喝了,才能安心入宮,所以煨燕窩的事,就得耽擱。
張荦靜靜聽他傾訴,似是聽他在講一段難愈的沉疴。
張荦不是醫者,王福平也深知,即使這世上再高明的醫者都治不好他的難症,但他還是想說,只因他怕自己不說,哪一天怎麽死的,都無人知曉。
末了,小太監拍了拍老太監的肩,沉默良久,“往後,入冬的燕窩毛,我全包了。”
王福平仰首一笑,剛滿四十的人,滿臉溝壑,“回家給囡囡熬鮮魚湯了,別忘了案上的兩斤肉啊。”
他走後,張荦獨自對着案上的肉發癔症。
從小到大,張荦不是沒有抱怨過自己貧寒的出身,也曾幻想過自己要是能跟地主家的大兒子一樣,日日吃魚肉,天天換新衣,該有多好。
這些負面消極的情緒,虛妄無際的臆想,往往睡一覺,就能被他消化,第二日,依舊能樂觀積極地面對新的一天。
可是現在,他覺得這些怨憤和欲想,恐怕沒這麽容易消逝,他心裏過不去。
蘭芷被群臣彈劾,他心急如焚,卻只能幹着急。他費盡心思,也未能盡到半點綿薄之力。
只有像湘王殿下那樣的人,站在權力中心,他想幫什麽人,就真正能幫到。相比之下,自己不過是個無能的跳梁小醜。
是的,他變得很在意湘王,因為湘王曾喜歡蘭芷。
恐怕真被王福平的玩笑話說中了,他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明确了自己這層心思,他越發恨自己低下無能,恨自己不自量力。
他甚至覺得,自己這點心思,都不配稱為‘喜歡’,因為好像他什麽都不能為喜歡的人做。
他能為蘭芷做點什麽呢?
上回那道櫻桃肉,她說‘膩了’。
張荦絞盡腦汁,覺得‘魯川粵蘇閩浙湘徽’八大菜系,悠悠千年美食文化上萬道佳肴,哪一道都不足以表達他的心意。
*
蘭才人聖眷正隆,尚膳監送來的飯菜自然上了好幾個檔次。
今兒過節,有葷有素,滿滿當當十個菜。
這是前世的她想都不敢想的。
前世,她并不喜歡過年。
做宮女的時候,她不愛賣笑臉講吉祥話,讨主子的賞錢;做才人的時候,皇帝跟寵妃寵臣齊聚一堂,歡度團圓佳節,自然也沒她的份兒。
別人阖家團圓,辭舊迎新,于她而言,不過是在這宮中,又讨了一年生活而已。
她望着月下堆滿一小桌的菜,籲了口氣,今年較往年來說,也算是有收獲的,至少不用啃饅頭了。
蘭芷嘴角擠出幾分笑,“迎春,喜來——,別忙活了,坐下一道吃年夜飯。”
“嗳,好勒。”喜來一聽有吃的,蹿得比兔子還快。
迎春在窗戶、水井、院前的樹上都貼了大紅的福聯,自己拿剪刀絞的,花樣別致好看。
三人圍坐樹下,頭頂是紅雲般的福聯,倒真有幾分過年的味道。
可不知怎麽的,蘭芷依舊覺得興致缺缺。
“張哥哥,你來了。”喜來笑嘻嘻地喚道。
張荦挽着食盒,站在門檻外,正定眸凝望蘭芷,似乎想探知自己這個不速之客,是否會受主人的歡迎?
溶溶月色下,靛藍褂子的小太監配上漆紅食盒,倚在朱門口。
蘭芷覺得這畫面似乎頗有幾分年味。
她自己都未察覺,目光不由地就柔了幾分,未拒絕,又裝作不在意地埋頭吃菜。
迎春見這光景,忙進屋添了副碗筷。
張荦欣然入座,掀開食盒,撲鼻的香氣溢了出來。
酸菜脆嫩爽口,白肉薄如蟬翼,吸收了濃郁的湯汁,肥而不膩,抿唇即化。愛吃的人還會加入寬粉、凍豆腐等配菜,小爐文火,約上三五好友,邊吃邊聊,一晚上都是熱乎的。
喜來被這夠味兒的酸勾得口涎直流,忍到蘭主子先下了筷,忙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大片肥瘦相宜的白肉,塞進嘴裏。
哇,絕!
三人吃得不忍停箸。
張荦歪頭望着那個吃他菜吃得津津有味的人,難以抑制地嘴角溢笑。
這道酸菜汆白肉,明明白白的是他的心,酸酸澀澀的亦是他的心,
年十四的小太監,像所有身心健全的同齡少年一樣,在心裏暗暗埋下一顆種子,日日澆灌,時時呵護,卻不期待她有一日能生根發芽。
因為他很清楚,那裏太黑暗了,日光照射不到,怕是永遠也不會開出花來。
懷春小太監情不自禁地發完癔症,忽覺自己忙活一天,腹中空空,一低頭?
這群投胎的餓死鬼,一塊肉沒給他留!
張荦望着桌上一掃而空的砂鍋,他明明白白的心呢?他酸酸澀澀的心呢?
*
除夕年宴那樣的大場合,蘭才人的品級是夠不上參加的,皇帝或許礙于朝臣,怕他們又借題發揮,也沒提要她去。
左右就是個面子問題,蘭芷也不在意。
惠妃娘娘善于揣測聖意,大過年的,皇帝‘盛寵’的蘭才人面子沒給足,裏子可不能含糊,年禮賞賜頗豐,金銀首飾、胭脂水粉、绫羅綢緞還有各色補品吃食,一樣沒落下。
就連素未謀面的蘇貴妃娘娘似乎也知道了她這號人物的存在,遣人送了兩套織錦宮裝,說是兄長在外新得的織紋花樣,宮裏見不着,多做了幾套,與各位姐妹同享。
按說給六宮派發年禮這種事,皇後才有資格,蘇貴妃娘娘給大家送織錦宮裝,這事做得張揚,原是越了禮數的。
可事實上,蘇貴妃的位份比代管六宮的惠妃還高一頭,她要送誰什麽東西,別說惠妃管不着,皇帝怕是也不能随便訓斥,因為她的兄長。
蘇貴妃的兄長,是大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鐵騎将領蘇仰崧,這支鐵騎橫掃了大殷四方邊地,一舉鎮壓東北鞑虜,毫不誇張地說,它是大殷軍隊的半邊天。
蘇将軍征戰四方,常得些稀罕的戰利品,大件上貢朝廷,有些小件便給自家妹妹。
如此說來,蘇貴妃仰天蔭祖,散些小恩小惠給六宮,倒也無可非議。
妾室穿不了正紅,送來的宮裝是夕岚色,宛如天光将落,霞色親吻岚煙,玫中帶绛,紅得含蓄,卻也十分襯膚。
蘭芷腦中不禁浮現一個愣怔在花壇邊的身影,小太監極力想将自己的身子隐在漆黑的夜色中,卻藏不住熠黑雙眸中的灼灼之光。
她穿紅,該是很好看的吧。
“娘娘,您笑什麽?”迎春見自家主子呆愣許久,小聲提醒。
蘭芷手指僵硬地撫過嘴角,忙将殘存的笑意斂了下去。
她竟然在笑?因為張荦喜她穿紅,她就笑了?
迎春見她這莫名其妙一日呆三回的模樣,實在有些擔心,“娘娘,您不舒服嗎?”
“沒事,衣裳好看。”蘭芷回過神來,吞吐遮掩。
“這衣裳确實好看,娘娘要不試試?”
迎春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衣裳,興興地服侍蘭芷試穿。
剛一套上,蘭芷就覺察出了些異樣,衣領後部似乎有些硌人,袋口也有點重,像是裝了什麽東西。
她正打算垂頭察看,迎春已經一下子彈了出去,花容失色地縮到屏風後頭。
“娘娘,蠍蠍子,蜈蚣……”迎春吓得小臉煞白,說話直哆嗦。
蘭芷一把将衣服撸下來,甩在地上,也不管有沒有用,雙腳踏上去,一頓亂踩。
迎春恢複了些神智,大着膽子上去幫忙一起踩,“喜來,喜來——,救命——”
小丫頭進宮以來,頭一遭這麽大聲講話,漲紅了臉,聲嘶力竭。
“啊——”迎春突然驚恐地尖叫。
她看見蘭芷的肩上……
蘭芷的肩上閃過一個綠眼三角的獸頭,一條銀環毒蛇正沿着她的後背攀援。
這下連蘭芷也冷靜不下來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打顫,閉眼呼叫:“啊啊——”
她也不知叫了多久,覺得心抵到嗓子眼,胸中喘不上氣來,方驚魂未定地睜開眼。
眼前,張荦一手提着廚房的斬骨刀,另一只手捏着銀環毒蛇。
準确地說,是銀環毒蛇的半截,剩下的半截血糊糊地攤在地上,最可怕的是上半截死而不僵,在張荦白花花的脖頸上咬了一口。
蛇毒傳得快,片刻就可能使人斃命。蘭芷想都沒想,沖上前含住了那血珠微滲的創口。
小太監比她高半個頭,她攀上他的肩,正好夠上。
她的頭嵌在他頸間,近得能嗅到她發上的桂花清香。
她瑩白的耳垂怼在他眼前,在陽光下似是剔透的水晶桂花糕。
張荦不敢正常呼吸,怕自己紊亂的氣息一不小心沖撞,那透明的水晶桂花糕就能沁出粉胭,染紅他的眼。
他只能安靜又清晰地感觸那柔軟的唇,那溫濕的舌,那顆顆貝齒……
漸漸地,不知是不是蛇毒的作用,他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熾熱灼燒,将要噴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