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記得那天
“荊松大哥:
你在天堂的這幾年裏還好嗎?時光荏苒,即使過去這麽久,我每每響起你彌留之際躺在病床上的痛苦面孔,依然無比心痛惋惜,哪怕在夢裏我依舊躲不過這殘酷的一幕。說真的,我希望我們這輩子一開始就不要見面,這樣我就不至于如此煎熬。
你的寶貝兒子荊逾也該到找對象的年紀了吧?聽到他跳海的消息,我也心如刀割,好在他化險為夷。來日方長,荊逾趁年輕還能大幹一場。
以荊逾的條件,找個不錯的姑娘輕而易舉。說起來,我也有個和荊逾差不多大的女兒,不過她真的配不上你家公子,我也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真希望他能早日找到真愛,為你們荊家傳遞香火,告慰你在天之靈。”
寫信的是一張還算平整的簡易便簽紙,沒有明顯的褶皺或卷角,從粗犷豪邁的筆跡上推斷,寫信者很有可能是一位與荊松同齡的中年男子。
荊逾一絲不茍地逐字浏覽,絲毫沒有察覺身後的胡文廣悄無聲息湊上來。
“這會是誰寫的呢,連你的姓都寫錯了。”
被神不知鬼不覺的一番話打斷思緒,荊逾結結實實被吓了一跳,一同被吓退的還有呼之欲出的淚意。他縮着身子挪到一邊,不過這倒點醒荊逾注意到被忽視的槽點:“還真是,利刀旁的‘荊’被寫成了草字頭的‘荊’,我爸爸的親朋好友當中都不會有人犯這麽明顯的錯誤。”
“你爸認識的人那麽多,你确定你認識全了嗎?”胡文廣認真地提醒,“要是某個文化水平不高的,寫錯字也能理解。”
“我記得爸爸葬禮那天來了很多人我都不認識。”荊逾贊同地點頭,手中的信箋被妥善折疊好,塞進口袋,“或許真是某個我不認識的人吧。”
到底是誰寫的信?
感激之餘,荊逾懷揣這個可能永遠得不到真相的疑問,帶上胡文廣前往胡蝶的墓碑。
離胡蝶的墳墓還有一段路,荊逾早已看見墓碑前兩個互相依偎的熟悉身影——胡遠衡和蔣曼。
胡文廣偏過頭對着荊逾耳邊低語:“他們是胡蝶的爸爸媽媽吧?”
早先在邵昀拍下的影像裏,胡文廣已經見過胡蝶的父母,不過為保險起見,還是确認一下為好。
畢竟之前還活力煥發的夫妻轉眼成了眼前頹然滄桑的模樣,胡文廣終究難以置信。
“是的。”荊逾輕聲回複,無奈的嘆息道。
荊逾剛想把胡文廣拉到一邊,讓他們老兩口獨自祭拜一會兒,蔣曼心有靈犀的一個回頭,撞見躲躲閃閃的兩個小夥子,聲音沙啞道:“荊逾,你也來了啊。”
和藹親切的笑容,遮不住眼底深邃的思念與哀愁。
躲是躲不掉了,荊逾故作鎮定地說:“我今天剛去爸爸媽媽的墳上看看,就順便來這裏了。”
“對對。”胡文廣極力點頭佐證荊逾的說辭,“我今天是來榕城度假的,就順便來看看荊逾。”
興致勃勃說了一大堆,胡文廣這才發現胡遠衡既好笑又狐疑的眼神,站直身體撓頭介紹起自己:“叔叔阿姨好,我是荊逾的大學同學胡文廣。”
聽聞胡文廣自報家門,胡遠衡茅塞頓開,睜大眼睛感嘆:“原來你就是我女兒和你們去潭海寺玩的那天,跟我提到的‘本家’哥哥啊!”
胡文廣哭笑不得,萬般無奈地豎起大拇指:“叔叔,你的記性可真不錯。”
“胡蝶下葬的時候,我也聽李致說,本來有個姓胡的同學也要來,只是那天有事情沒來,應該就是你吧?”蔣曼扯了扯衣服,勉強遮住圓鼓鼓的孕肚,伸手在上面來回撫摸。
“阿姨說的沒錯,那就是我。”胡文廣垂下眼眸,表情忽然一本正經起來,“說起來沒能參加胡蝶的葬禮,我還有些遺憾,所以今天我來祭拜她一下。”
胡遠衡壓抑住心中五味雜陳,陳懇同意了胡文廣的請求。
“你去吧。”他伸手指了指胡蝶的墓碑,主動向後退了一大步,為胡文廣留出空間。
胡文廣心領神會,上前對着胡蝶墓碑恭敬鞠躬三次。
“胡蝶妹妹,那次沒能來送你最後一程,實在是對不起,今天特地來看你一下。”
荊逾在胡文廣離去後跟随過去,同樣鞠躬三次,只不過他一言不發。
趁着荊逾祭拜的工夫,胡文廣神經大條地問胡遠衡:“叔叔,剛剛荊逾父母的墳前發現有人寫給他爸爸的一封信,該不會是你寫的吧?”
“沒有,我和他爸媽之間從未有過任何交集。”面對胡文廣充滿期待的眼神,胡遠衡淡然一笑,“不過,我倒是很好奇寫了些什麽內容。”
“這個你要問問荊逾了。”胡文廣眯眼瞥了荊逾,嘴唇朝他的方向翹了翹。
面對胡文廣越俎代庖的洩密,荊逾嘴角一揚,大方地摸出口袋裏的信,遞到胡遠衡手中:“伯父,既然你想知道,就拿去看吧。”
胡遠衡打開信紙,一雙老花眼調整至合适的角度,方才緩緩浏覽信中的內容。
“寫信人的想法也是好的,和人分享一下也樂在其中。”荊逾将目光轉向遼闊的天際,藍天白雲悉數映入眼底。
“寫信的筆跡,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胡遠衡狀似随意的一番話勾起荊逾的興致,他瞪圓眼睛幾乎迫不及待問:“你能記起來是誰寫的筆跡嗎?”
“筆記相似的人有很多,不一定就是寫這封新的。”胡遠衡凝眉沉思間,将信紙按原先的紋路折回去,塞還給荊逾,“我只能說,我以前看過和這個類似的字跡,具體的信息完全想不起來了,抱歉啊。”
“沒關系。”荊逾用笑臉隐藏起希望剛剛點燃就被熄滅的失落,“我接下去還要帶同學去轉轉,就先告辭了。”
胡遠衡揮手告別:“正好我們也要走了,再會。”
在他挽起蔣曼手臂的瞬間,荊逾急忙送上叮囑:“伯母,你現在懷有身孕,要保重身體啊!”
身旁的胡遠衡一臉無奈苦笑道:“哎,你別說,我一開始就告訴她不要來上墳了,可她偏要來,我拗不過她就帶她來了。”
蔣曼輕撫胡遠衡肩頭,緩緩開口:“荊逾,我們今天來,也是因為你和胡蝶。她在日記裏寫過,正是在和今天相同的日期,她聯系上你父親生前的好友,精心策劃讓你重獲信心的缜密行動,這麽重要的日子,你說我們能忘記嗎?”
荊逾啞然,他完全低估了胡蝶父母對她和他的關注。會不會他們也已經猜到,自己是因為同樣的原因來探望胡蝶,只是不願意說破?
然而荊逾不願意多問,默默揮手告別,胡文廣也禮貌地附和“慢走”。
胡遠衡和蔣曼走後很長一段時間,荊逾繼續杵在胡蝶墓前,紅腫得像兔子似的眼睛直直注視墓碑上的照片,依舊生動明豔。
極細的痛蕩漾在他暗沉的眼底。
胡文廣嘴角噙着苦澀,陪伴荊逾一起伫立。他十分了解荊逾的性格,也深深感動于他對胡蝶可歌可泣的感情,加之多年相處的同窗之情,胡文廣毫無怨言等待荊逾決定離開的那一刻。
兩人一路聊着并肩走出墓園,胡文廣用力摟住荊逾肩膀說:“荊逾,我等會兒就要坐火車回去了,有時間來看看你。”
“我會一直等你的。”荊逾緊繃許久的嘴角掀起微笑,黑曜石般溫潤的眼中浮過一抹不舍,“無論你什麽時候來,我都會歡迎你。”
胡文廣相視一笑道:“希望我下次來時,你不再是孤家寡人。”
這時,一道清脆甜美的聲音傳來,打斷二人的寒暄:“嘿,荊逾,又見到你啦!”
荊逾聽出是鄭菁的聲線,下意識轉向聲源,不約而同回頭的胡文廣見來人是個花枝招展笑容明媚的元氣少女,不懷好意地湊在荊逾耳畔問:“這不會是你新談的對象吧?”
眨眼的工夫,胡文廣就從正人君子堕落成一副賊眉鼠眼,荊逾朝他肚子給了一肘,怒視道:“別亂說,她只是我的普通朋友。”
胡文廣成了洩氣的氣球沒有再說下去,但對于眼前看似關系親密的兩人,對此說法仍抱有疑惑。
“你好。”鄭菁向胡文廣招手問候,繼而有滿眼好奇地看着荊逾問,“他是誰啊?”
剛剛聽見胡文廣低語“女朋友”這三個字的時候,鄭菁的心莫名停了一拍,她倒是十分憧憬這個稱呼要是成真了會是什麽情景。
“我的大學同學胡文廣。”荊逾眉眼彎彎,格外溫柔,“他今天有空來這裏旅游,我陪他出來轉轉。”
胡文廣密切注視荊逾和鄭菁間逐漸升溫的眼神交流,預感到某種情況的他打算從這迷幻的氛圍中抽身,對荊逾說:“我現在就要去火車站趕火車了,後會有期!”
“時間也不早了,讓他去吧。”目送拔腿跑開疾如閃電的胡文廣,荊逾無奈攤手。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兩人含笑的目光在下一秒毫無保留地碰撞,時間仿佛也為他們走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