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雲茶醒的時候，有人往她臉上滴了滴水，她被一激，清醒不少，剛要坐起來，就覺得左腿怪怪的，沒有勁兒。
“撲通”一聲，有人在她旁邊跪下，膝蓋撞地發出的聲音聽得雲茶都感覺疼。
是個小侍女，發着抖：“對，對不起，我在做打掃，沒想把雲仙子您擾醒。”
雲茶盯她看半天，又看了看周圍陌生的環境，有點懵：“這是哪？我不是仙子啊，你認錯人了吧，我師父呢？”
侍女擡頭：“我這就去叫……”
“不用了，”低沉清晰的嗓音如洪鐘，滲透力很強，老遠就能聽到。
雲茶循聲望去，門口正站了兩個人，她一眼就叨住了穆珏的身影，長身玉立，氣質冷清，不過她卻能從中感受到一種溫煦。
穆珏不知怎得，抿着缺少血色的唇，面色不是很好，眼神沉靜的可怕。
雲茶心裏一沉，嘴角笑容繃得不自然，心道：不會的吧，穆珏是不會這麽快就猜到的吧……猜到她，騙了他。
正在這時，另一人，也就是剛剛說話的那人，大步向她走來，濃眉大眼的，行事作風有些粗犷，瞅着很愛笑。
他揮退侍女，笑着湊到雲茶面前，道：“小丫頭，認不認識我是誰？”
雲茶目光從穆珏移到他身上，思索須臾，搖搖頭。
他聲很磁性，哈哈一笑：“都怪你師父他太摳!我去你們家的時候他都刻意把你支出去，不讓我見你，藏的可緊。小丫頭，我是蒼铄，是你師父的朋友，你該管我，叫……叫蒼大哥。
“對對，就是這個，蒼大哥，快叫兩聲我聽聽。”蒼铄好像找到了什麽好玩的東西，還拿眼偷偷去看穆珏，笑得可壞。
雲茶也去瞅穆珏，到底叫不叫，還得穆珏點頭才行，萬一順着蒼铄，叫差輩了可就不好了。
那邊穆珏微微一動，卻是走過來，抓起雲茶的手中，道：“得走了。”
“別呀，”蒼铄站起來：“你說你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着急回那憋屈地作甚。”
穆珏眼神淡淡掃過去：“你說我回去作甚？”
蒼铄一噎，忽而又想起什麽似的：“那巨劍山怎麽辦？”
穆珏冷笑道：“涼拌。”
說完，松開雲茶的手，張開一只臂膀，輕輕松松把人摟在懷裏，擡腳朝門口走去。
蒼铄在後面跳腳：“诶，真不是我說你，這邊事還沒完呢，你就火急火燎要走，你那破山沒那麽容易出事，咱好歹把巨劍山這兒封好行不行？……”
穆珏腳步不停。
蒼铄扶額：“你能不能靠點譜。”
穆珏總勉為其難頓下尊足，神色依然不好：“你找別人去，這事不歸我管。”
“我得找十個頂你一個，你讓我哪找那麽多人？這要不小心洩露出去，引發/騷動怎麽辦？……”
穆珏還是那句：“不歸我管。”
蒼铄的哀嚎被遠遠甩在後面。
雲茶縮在穆珏懷裏，露在外面瘦仃的腳踝感受到風在飛速流過，她瑟縮地抓住他的衣角，莫名心慌，有些怕。
自熟悉以來，穆珏從未和她擺過這樣的臉色，雲茶這回是确定了，穆珏不僅推測出了來龍去脈，而且是真的生氣了。
他駕雲極快，雲茶下意識收了收腳，然後也不知是有意無意，穆珏的袖子耷下來，蓋住了她的腳。
雲茶察覺到，唇畔剛露出半抹笑容，便感覺到他袖子又直接抽回去了，他甚至還把雲茶小臉給朝到外面，讓她受着冷風吹。
雲茶：“……”
這人簡直……她有苦言不出，只能默默忍着。
待到落地時，雲茶被吹得淚流滿面。
穆珏破門而入，把人往床上一扔後看到她此番不禁愣住，手忙腳亂地要靠過來。但他很快反應過來，負手而立。
雲茶抹掉自己的眼淚，低垂着眉眼，知道裝可憐沒有用，于是蚊子哼哼似的開口：“師父，阿茶錯了。”
穆珏緊抿唇，道：“是嘛，我倒覺得徒兒做得很好。恃寵而驕，恃美揚威，你沒錯，錯的是為師。”他深吸一口氣，在努力壓制自己的怒火。
“我……那妖道捉了梅姐，那般羞辱她，還拿石頭把我的腿砸斷，我反擊有錯嗎？”
穆珏音色冷淡：“他說什麽你便信什麽嗎？你只是看到了個結果罷了。還有你的腿，你倒要告訴告訴我，他是怎麽做到從腿內側把你腿砸斷的，又為何非要從內側砸？!”
穆珏指着雲茶，手臂微微發抖，眼睛裏有未消去的紅血絲：“你怎麽下得去手!不痛嗎!若不是有蒼铄，你可知，這條腿真的可能永遠斷掉!——”
雲茶被他吼得不敢說一言，自己也開始後怕，伸手去摸左腿，如今只是剛恢複有些不靈便，她便要穆珏抱着才能回來，如果真的徹底斷掉……她想象不出來以後的生活。
雲茶眼裏泛着淚珠，咬住下唇，故作不在意：“師父放心，要真是我以後不能再走路，我就搬出去，絕不做你的累贅。”
穆珏張了張口，有些啞然：“你以為我在意的是這個？”
雲茶扭過頭，開始啪嗒啪嗒掉眼淚。
穆珏險些沒克制住自己走上前去摟住那嬌小的身影，長嘆一聲：“笨!”而後決絕地立即轉身離開。
他一走，雲茶哭出聲，趴在床榻上，咬住被子，淚水打濕枕頭。
憑什麽嘛，你自己說過你喜歡我恃寵而驕，再說我本來就被人家打了，現在腿還在痛着，你居然還罵我，你就是出去一趟嫌棄我了!不知道被哪個妖精勾去魂了，你個老東西幾萬歲了還想來段黃昏戀!無/恥至極!
雲茶嘴上嘤嘤嘤，背地裏往死了罵他，小腳丫狠狠踹着被，想象着被子是穆珏，使勁蹂/躏。
她翻過來滾過去，把自己折騰累了，昏昏欲睡。
雪崩之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雲茶想，自己反擊沒有錯，那是錯在哪呢？殺了一衆“無辜”道士嗎？說實話，按了解到的情況來看，她覺得整個倉山派的人應當都是妖修，禍害凡人，擾亂人間，逆天行事本就該收到懲罰。
穆珏氣的，與她犯的錯誤應是一致的，應就是她間接殺了人這回事。
可是對方想要先置她于死地的，如果她沒有想辦法脫身，今天死的，就會是她。
雲茶好似陷入個怪圈，一方面，由于穆珏的态度，她覺得自己有錯，可潛意識裏又認為自己并沒錯。
腦瓜仁開始若有若無地痛，雲茶抹抹早就幹了的淚痕，祛除睡意，剝開被子緩緩站起身來。
得說清楚，問明白啊。
雲茶甩甩頭，化成貓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
至于為什麽不用原身……三條腿走路的貓總比一條腿蹦跶的人正常些。
她蹑手蹑腳來到穆珏門口，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門沒關，虛掩着，雲茶從門縫裏望去，穆珏背對着躺在床上，身形瘦削，側身線條很完美，兩個酒壇子倒在不遠處。
她試探性地踏進一只前腳，穆珏沒有動。
雲茶暗送一口氣，瘸着腿走過去，蹦上床。
穆珏忽然翻身，幾乎要把她擠到地下，雲茶趕緊趁機鑽進他被子裏，指甲刮到穆珏衣服上，死皮賴臉地向裏拱。
穆珏揪着她後勃頸将她拎出來：“作甚？”
雲茶耳朵動了動：“外面好像要下雨了，我怕等會兒會打雷……”
穆珏一嘆，身上帶着濃醇的酒香，他擡眼看窗外，天幕沉沉，好似真要有雷雨。
雲茶向來怕打雷，自她娘親死在雨夜後更是打心眼裏害怕，以前每到下雨的夜晚她都會像這樣，偷偷跑進他房間裏來，又會在半夜悄悄爬上床。
穆珏根本不知拿她怎麽辦，看着她緊低着頭的小模樣，可憐地甚至讓他以為這樣捏着她都是罪過。
他把她放下，安置在床裏，自己則換了個姿勢，依然背對她。
“好好睡，別亂動。”穆珏沉聲道。
他剛閉上雙眼，就感覺到後背有貓爪子在撓自己，輕輕的，一下又一下，他吸一口涼氣：“休要胡鬧。”
沒想到雲茶居然更加變本加厲，貼了上來。貓兒舒展身體，體态變換成玲珑有致的少女，手臂搭在他的腰上，支起頭：“師父，你莫不是在外面看上了誰家姑娘吧。”
穆珏被她這一下整得神魂颠倒，根本無心思考：“沒有，從為師身上下去，趕緊睡覺。”
雲茶哦了聲：“好吧。”
她往下一倒，腰肢柔軟，水蛇似的游動到他的身前，身子緊緊靠着他，昂起頭一派天真倔強：
“你若是不嫌棄我，為何這麽生我的氣？我、我覺得我并沒有錯!”
日已暮，外面的光略顯冷寂，照到床前幾尺處，雲茶的輪廓被光映着，又清晰又模糊。
穆珏神情有些恍惚，看着她認真的樣子，看着兩人之間的距離，看着還未完全升起的明月。
寬大的手掌有些抖，但很堅定地把她攬入懷中。
穆珏的胸膛随着發聲而震動，聲音朗潤，溫柔而深沉，仿佛帶着整個世界的柔情。
他問：“你知道我氣的是什麽嗎？”
他手和身體都熱得發燙，雲茶被灼到，心中騰起異樣之感，她也搞不清那是什麽。
聽得穆珏這樣問，雲茶注意力轉移，連忙搖頭，她要是知道答案就不會再一個勁兒地煩他了。
穆珏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左胸口，讓雲茶摸着那越來越快的跳動。他低下頭，目光灼灼。
“我不氣你殺人，不氣你恃寵而驕，也不是氣你騙我，這些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只要你舒心，你愛怎麽做都可以……
雲茶愣住，聽他低喃般的話語，流露出若失若得的情緒。
“我氣的是這件事情，我在怕，……阿茶，你明白嗎？我很怕你這樣。
“我怕有一日，你拿人界天界欺騙于我，我怕我會信，一怒之下将所有毀于一旦。一想到我真的有可能做出這些事情，我真的，很無奈。”
他長長的一嘆：“我該拿你怎麽辦……”
我該拿你怎麽辦。
無奈又滿含寵溺的話直直撞入雲茶心扉，她察覺到自己心髒狠狠一縮。
掌下穆珏的心跳有力且規律，如古老的鐘聲，綿長穩重，把她完完全全包裹住。
月光長長，初春寒意未褪，今年的第一場雨下起來，月亮很快被烏雲遮住，閃電劃破長空，但卻聽不到雷聲，是穆珏随手設的結界。
雨聲磅礴，山間的天氣總是如此更加無常。
雲茶被溫暖圍繞着，眼皮忍不住下滑。
她想着：他身上的溫度，他說話的語氣，他的一言一行，她大概會記一輩子。
歲月悠悠，救命之恩，養育之情，怦然的心動，這份沉甸甸的，幽深內藏的關護與情感，沒齒難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