沓臨。
流水石橋,煙雨人家。
老木房間裏,一個高壯的男人用力按住女人的腿,另一個蓄須的男人手握麻繩死死勒住她的脖子。
女人用力掙紮着,手指扒住脖子上的麻繩,可惜,她的力量怎麽比得過兩個壯年的男人?
逐漸模糊的意識當中,只有恐懼的一念越來越清晰:不想死!
不想死,無論如何……怎樣都行,誰能救救她?
執念一動,魔就開始追逐人了。
女人肌肉松弛,手上失了力道,呼吸消失、心跳停止。
勒脖子的男人探了女人的呼吸心跳,等了一會兒,摸她皮膚都開始發涼,确認道:“行了,真死了。”
“明天上報說她自缢死了,咱家牌坊和減稅就到手了。”高壯的男人道。
他們這個妹妹命好,生辰相合,被大戶人家相中沖喜。可惜還沒來得及嫁過去,那家病秧子就死了。
這麽好的姻緣就這麽散了,太可惜。
他們把人換了嫁衣,放進棺材裏。棺材吱吱呀呀地晃着,被擡到早已準備好的靈堂當中。
兩個人匆匆離去,沒過多久,蓄須的男人就領了個衣衫破爛形容猥瑣的人來。
“記好了,好好守靈,這半吊錢就是你的,七天後,再給你半吊。不可馬虎!若出了事,我們掀了你那破棚子,揍死你!”蓄須的男人吓唬道。
這個衣衫破爛的男人是他們村中的潑皮,人稱賴子,又混又懶還好色,但是膽子很大,找外人守靈不容易,賴子缺錢膽大,他不在乎這種不吉利的活計。
賴子嘿嘿笑了兩聲:“沒問題啊,我保準兒好好守靈,可是你看這錢,是不是得再加點兒?”
蓄須男人喝道:“七天一吊錢的買賣你上哪兒找?不想幹拉倒!”
賴子嬉皮笑臉:“七天一吊錢的買賣是不好找,人家都是自己家裏人守靈,你們自己家的親妹妹,幹嘛不自己守,找我這個外人?”
蓄須男人臉色微變,正要喝罵,賴子又嬉笑道:“再加半吊,再加半吊!你們馬上就要跟大戶結親了,哪差這點兒?我這人,有酒有肉,就什麽事兒都記不住!七天,你再管我七天飯,要有肉的,這活兒我幹!”
蓄須男人怕他再鬧起來嚷出什麽渾話,威脅賴子一番後,應了他的條件,匆匆離開了靈堂。
停靈七日,人來來往往,其中就有那家大戶的人。雖說需要沖喜的小公子已經死了,關系也就該斷了,但人家閨女貞潔剛烈,自缢而亡,不能算了,只好再結一段冥親。
明天就是擡棺結親的日子。賴子摸着懷裏的錢喝酒吃肉,醉醺醺的樂呵。
管那棺材裏的女人是怎麽死的,反正他到手的錢是真。
心底淫念忽然鑽出芽來,拱得他心癢癢。
早就聽說他們家妹妹漂亮,可惜以前她的兩個哥哥看得緊,賴子只遠遠瞧過幾眼,臉沒看清,不過那身段兒是真俊啊!皮膚也白亮!
現在有機會,他何不看上一眼?
這念頭越長越茂,賴子醉醺醺地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棺材邊,嘿嘿邪笑推開了棺蓋,揭開蓋頭。
女屍皮膚蒼白,唇無血色,五官清秀可人,算不得絕色。但不知怎麽的,賴子卻越看她越覺得迷人。這蒼白的面孔上,好像有一種魔魅的美。
真漂亮啊……可惜死了。要是他也能有這麽漂亮的媳婦……
賴子越想越興奮,伸手想去摸女屍的臉。手剛搭上去,忽然感覺心髒一緊,竟是激動猝死了。
棺材內,女屍的心髒緩緩慢慢地跳動了一下,血液被推動,僵硬的身軀變得柔軟,心跳從半刻鐘一次逐漸恢複正常。
邢染睜開眼,猛地大口呼吸,伸手觸摸脖子。
她沒死。她得跑。
念頭從來沒有這麽清晰過。她打量周圍,發現了賴子的屍體。
邢染從棺材裏爬出來,脫掉身上的嫁衣,給賴子換上,把他拖進棺材裏蓋上蓋頭,合上棺蓋。
她披上從賴子身上扒下來的粗布衣,匆匆逃出了村子。
第二天,她的兩個哥哥沒見着賴子,也只當他自己跑了,開館确認裏面仍躺着穿嫁衣的屍體,不敢細查,就釘死棺材,臭罵幾句賴子,把這棺材擡出去送去冥婚。
恐懼、□□、貪婪……諸般念頭在人心底生滅。沒有人覺得自己被控制了。因為那些心念,本來就是他們自己的念頭。
也是方拂歌手中的弦。
這就是自在天魔。
借助邢染的眼睛,方拂歌總算明白沓臨為何對乾坤如此執着了。
這兩個世界的規則太過相似,好像一棵樹上的兩條枝桠。只要能吞噬乾坤,沓臨幾乎可以徹底消化它所有的積累,說不定可以一步登臨圓滿。
……
乾坤中,夏遺正在以劍術穩定修為,忽見雙文律睜開眼,面前劃開一道如水波般的劍光。
雙文律仿照了主神世界的分支系統,使這劍意能夠跨界隐秘通訊。
劍光中蕩開方拂歌的聲音:“我知曉沓臨為什麽躲着乾坤了,也知曉它從乾坤中帶走了什麽不該帶走的東西。”
夏遺忍不住撇了一下嘴。他讨厭方拂歌。
方拂歌仍潛在邢染的心念當中。她現在正和一個年輕的男武仙同行。
男武仙名叫程易彬,正像炫耀羽毛似的對邢染講解武仙修行的故事。
“……像我們天極宗,就是七大頂尖門派之一,每百年都有評比,最優秀的弟子可以進入九霄宮聖所,受合道大能指點。不知道你修行資質怎麽樣,不過沒關系,就算你資質不佳,也可以嘗試走一走外武道。”程易彬對邢染說道。
這個凡人女子是他從荒野鬣狗口中救下的,他查驗過了,邢染的确是個普通人,而非妖魔所化。程易彬見她清秀柔美,又聽聞她要被家中父兄賣與大戶配冥婚,只覺得她可憐可愛,反正她也沒了去處,不如帶回去做個侍妾,也算一樁功德。
“外武道對資質的要求不高,鑽研武器輔助自身,有些凡人也可以用。你聽說過風雷彈沒有?”程易彬滔滔不絕。
“……外武道大約于兩千四百年出現。”起雲峰上,方拂歌劍訊傳音。
他曾遍查雙文律的道心,從他的記憶中了解過乾坤與沓臨。沓臨後來誕生的外武道,讓他想起了一個人:隕落于三千年前,至今未曾輪回歸來的天工樓祖師:
“印開天。”雙文律目光冰冷,“沓臨竊走了她的魂魄。”
天工樓的道,正是格物致知,研天地之理,通天地之道。順應天地之理而造物,可借天地之力而用。
“在沓臨中,她現在名叫策辟雲。沓臨中有一聖地,名為‘九霄宮’,唯有合道者可以長居久住。策辟雲身為開辟了外武道的宗師,不過并沒有修到‘合道者’的境界。但兩年前,她突然進入九霄宮中,至今未出。”方拂歌道。
沓臨為何如此做,顯而易見。
它要對乾坤動手了,策辟雲的魂魄來自乾坤,它在防着意外。
“一個月不夠我聯系上人。”方拂歌道。
如果還有一個月乾坤就要晉升,那麽沓臨必然會在晉升波動最激烈的那段時間裏會有行動,到時候,方拂歌就更難動作了。
“不止一個月。”雙文律緩緩撫劍,“你需要多久,我給你多久。”
方拂歌剎那間心念百轉,當初雙文律和洛平瀾談的一月之期果然是專門說給自己聽的。
他要多久,雙文律就能給他多久。乾坤的晉升之期,難道護道者可以掌控嗎?
但假若雙文律可以掌握乾坤的晉升之期,他也絕不會為沓臨的事而強行拖延乾坤的晉升。
除非……從大千世界晉升到圓滿,或許與從小千晉升中千、從中千晉升大千不同。或許就像修士心境的突破,只是一次動念,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方拂歌按下猜測。
雙文律說他需要多久,就給他多久。可這并不是讓他能無限期地拖延下去。
如何找到印開天、如何把她帶走,都是麻煩事。
當年沓臨只差一步折戟乾坤,它也開始思考乾坤究竟有什麽特殊之處,為什麽可以誕生護道者。它竊走印開天的魂魄,抹去她的記憶,由她在沓臨中發展。沒想到,印開天也真的開辟出一條道路,使沓臨停滞已久的規則更進一步。
但也因此,沓臨開始擔心乾坤。
印開天到底是乾坤的魂魄。乾坤世界會對她産生影響,而這種影響,很可能傷害到沓臨。
因為沓臨能夠得以成長的重點,不在于外武道,而在于印開天的魂魄。
沓臨只有兩個選擇,要麽同樣晉升圓滿,要麽阻止乾坤晉升圓滿。
前者它要靠印開天的魂魄,後者,它怕兩界接觸,乾坤感受到印開天的魂魄,因此一直隐在幕後。
如願獲得支援後,方拂歌斷掉了通訊。
夏遺一直在憋氣。雖然他很讨厭方拂歌,但也不得不承認,方拂歌的确比他厲害。像沓臨的麻煩事,方拂歌能去做,他就幫不上忙。
雙文律散去劍光,見夏遺如此模樣,笑了一下。
“你也有要忙的。”他道,“沓臨只會越來越急,它絕不會只靠從背後挑唆別人來幹擾乾坤。
“它必然已在乾坤下手。
“去把它找出來。”
……
朔洲。
在這個荒僻的大洲上,有一個勢力飛快崛起——白靈神女。
朔洲靈氣薄寡,第七重天玑境的修士已經十分罕見,像計天星那樣的修士,只有寥寥幾個。沒有誰能阻擋得了白芽。
但她擴張得太快,用信仰系統強行契約別人的手段又太兇,很快,就遇到了針對她的阻擊。
白芽看着眼前的迷霧。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裏的了,她無法傳出去消息,也無法感應到她的信徒。
這裏是魔入心而生的幻境。
乾坤中魔修在早期修行要比正法修士快得多,但相應的,他們被魔破心的幾率也比正法修士多得多。
魔修修一顆執心,這顆執心,就是魔最好的入侵點。
白芽的執心在于活,以其七情六欲入手,最大的破綻,在于畏懼。
她有多執着于活,就有多畏懼于死。
除了迷霧,白芽什麽都看不見。但危機感卻針刺一樣紮在她心上,好像那霧中潛藏着要殺她的怪物。
迷霧中漸漸開始出現模糊的影子,離她越來越近。白芽拼命地逃跑,但那些影子還是離她越來越近了。
最先出現的是計天星,他胸口破了一個大洞,裏面沒有心髒,兇狠地向她撲了過來。
她殺了他,他要找她來報仇!他要殺了她!
白芽手中出現一柄彎匕,她持着彎匕用力捅進計天星腹中,計天星面目猙獰地倒下,消散成一團迷霧。
白芽又開始跑,她已經殺死了計天星,可她心中的恐懼卻越來越大。
迷霧中出現的身影越來越多,占星宗的修士、朔洲中阻攔她的人、把她從五靈宗綁走的魔修……他們都是她殺過的人,他們都是來殺她的!
白芽用彎匕殺死一個又一個身影。她能殺死他們一次,就能殺他們第二次!誰也別想殺了她!
這些被她殺死的身影漸漸消失了,變成了搶她銀子的痞子、荒野裏的餓狼、叫着要打死她的鎮民……他們都要殺她!
白芽用力揮舞着彎匕。
沒有人能殺死她!她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弱小可憐的白子了!她有了力量,她再也不會畏懼他們了!
白芽繼續跑着,她殺死了所有要殺她的人,可是為什麽她卻越來越恐懼了?
迷霧中忽然下起了大雨,雨珠大如指肚,砸得人生疼。她的面前出現了五個看不清面目的大鬼怪。它們也要殺她!
白芽氣喘籲籲地殺死了這五個大鬼怪。
太好了!
再也沒有誰能殺她了。
她在冷雨與荒野中,緊緊握着手中的彎匕喘息。
她的身前忽然又出現一個身影。
白芽下意識戒備起來,可是面前的人并沒有向她撲過來,他只是平靜地站在那裏,目光哀憫又痛苦。
朗擎雲?
白芽忽然醒悟過來。
她陷在了魔的幻境裏,一直在向魔的幻境深處跌落,越往下,就是越深的恐懼。
現在醒悟已經太晚了。她已經跌得太深。魔挖掘到了她最深的恐懼,她的意志在逐漸破碎,就快要死去了。
她看着幻境中的朗擎雲,心中泛起巨大的不甘:“我怎麽會畏懼你?”
曾經她的确畏懼朗擎雲。她擔心他會報複她,他拜入了劍閣。
但現在她已不畏懼了。曾經她是弱小的,但現在她得到了楚狂人的修為,朗擎雲就算修行再快,也不可能超過得了她。曾經她也是無知的,但現在她知曉了,劍閣是很強大,但它的力量不可能為一個弟子的私人恩怨而動。
假使朗擎雲能動用得了劍閣的力量來報複她,那她早就死了。
可她已經沒有機會去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魔已破了她的心,她快要死去了。
白芽感覺自己越來越虛弱,在她将死的一剎,也是她心中的不甘最強烈的一剎,她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你想要活嗎?”
……
沓臨,九霄宮中。
策辟雲正在修行。九霄宮是沓臨中只許合道者常駐的聖所,這裏靈氣濃郁天道彰顯,是絕好的修行場所。
但策辟雲如此積極修行,并不只是為了珍惜這難得的環境。
她不是傻子。兩年前,合道者忽然将她邀進九霄宮,對她的一切所求皆随從心願,唯獨不許她離開。這其間的古怪之處,她不會覺察不到。
但縱使覺察到了,她也做不了什麽。九霄宮中時時守着兩個合道者,以她的修為,無論做什麽都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她什麽都做不了。思來想去,也只有修行了。
在策辟雲沉入深定時,九霄宮中的兩個合道者看來一眼,又收回目光。
入深定很好。一次深定,不知歲幾方醒。策辟雲安靜修行,也免得他們辛勞。
策辟雲沉入深定,念念清淨,在此清淨當中,她覺察到了異樣。
“不要出定,唯有在這裏溝通是安全的。”她的心念這樣告訴她。
“你是誰?”策辟雲起念道。
心念如水,潮起潮落,給她沉浮出另一個故事。
想要喚醒印開天的舊識很難。沓臨把她投生在自己的世界中,用輪回一次次洗煉她的魂魄,要她忘卻過去的一切,消磨掉她對乾坤的堅執。
……
“我已找到印開天,但沒辦法把她帶走。”起雲峰上,方拂歌的聲音從劍光中傳出來。
九霄宮防衛太嚴,方拂歌也是趁着七大宗門選出的弟子進入九霄宮受指點時,才艱難潛進來的,但潛進來後,并不代表後續就順利了。方拂歌只有在策辟雲沉入深定中時,才能與她溝通,所有的交流記憶,也只能留在深定當中。若出定時還有心念波動,必會被沓臨捕捉到。
除此之外,九霄宮中時時守着的兩個合道者也很麻煩。沓臨的合道者随時可以化作世界意志的化身,方拂歌可以潛入他們的心念,但若沓臨意志降臨,一切皆休。
主神也沒有辦法傳送印開天的魂魄,她被沓臨看得太嚴。想要把她帶走,只能借助藏在沓臨外的穿越管理局。但是想要把印開天帶到穿越管理局,是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
雙文律給他的那一道劍意,可以暫時拖住一個合道者,但是還有第二個合道者。
夏遺在一旁冷哼:“是真沒機會還是不想出力?”
堂堂魔主,能把乾坤攪擾得不得清淨,怎麽換到沓臨,就縮手縮腳起來?
他以為那劍光是神念傳訊,自己嘀咕兩句也影響不到師父溝通。
方拂歌卻聽到了,劍光中傳來他帶着笑意的聲音:“‘小師兄’,自在天魔雖然手段難測,卻只在于衆生,對世界意志沒什麽法子。沓臨的‘合道者’将我克制得厲害,實在是無法。”
“我性命掌握在你師父手中,怎麽敢不出力?師父待我可不似待你溫情,我若偷懶,就真的沒命了。”
夏遺瞪眼。
誰是他小師兄?!
他管誰叫師父?!!
“好了。你小瞧了她。”雙文律打斷他們,對方拂歌道,“她修器。器者心空,空而自在。”
方拂歌若有所悟。
沓臨執着于“有”。什麽都要攥緊手裏。自己沒有的,就要去從別的世界中奪來。它認為,把別人有的、自己沒有的拿來,填補了自己所缺的地方,就能達成圓滿。
它一直抓着印開天的魂魄不放,也是因為它雖然利用印開天的魂魄完善了自己的規則,卻沒有觸摸到本質。沓臨所完善的那部分道,重點不在于外武道,而在于印開天魂魄中的心空自在。
若是沒有了她的魂魄,沓臨所完善的道還會崩塌。但它抓得越緊,反而越不得圓滿。
雙文律忽然轉頭看向朔洲方向。
“你見機行事吧。”雙文律一步跨出,身影已消失在起雲峰上。
可供溝通的劍光還留在起雲峰上。
方拂歌敏銳地覺察到問題,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夏遺不想搭理他,強自按捺道:“不知道。”
雙文律匆匆而去,只留下半句話,夏遺也心生憂慮。
方拂歌提醒道:“不要離開。他留下劍光在這裏,就是要你與我傳訊。”
“我知道!”夏遺暴躁道。
雙文律離開得雖急,卻不會來不及解除這道通訊。他要方拂歌見機行事,所見之“機”,說不準就要從夏遺這邊傳過去。
若非看出了這一點,他才不會搭理方拂歌。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