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劍尊冷酷無情 — 第 86 章


朔洲。

茫茫白漠,風沙如雪。

一頂又一頂厚實的白帳子紮在白色的沙漠裏,帳沿墜着彩色的絲縧,在風裏搖動。帳頂披着或紅或藍的長旗。最中心的那一頂帳子上,披着的是繡金的長旗。

帳子裏鋪着厚厚的織花地毯和獸皮,帳頂描繪着星圖,或大或小的群星還在緩緩轉動。中間一張矮幾,矮幾兩側,分別坐着一個人。

計天星打量着對面的人。他是占星宗的太上長老,也是宗門內唯一一個修為達到第七重天玑境的修士。

他是受邀前來,邀請他的人,就是坐在矮幾另一側的人——一個穿着白袍的女人。

她戴着兜帽與面紗,袍角、兜帽邊沿與面紗下角都墜着精美的金飾,以防白漠中的風将它們揚起。

帳篷內沒有風,但是有彩繡織金、流蘇垂地的軟墊,有又厚又軟的獸皮,有鎏金的架,還有架子上金喙鐵爪的鷹。

而這一切都成了背景和襯托,襯得對面這個女人神秘而美麗。

她被遮得只露出一雙眼睛,這雙眼深邃得像星空,讓人忍不住想要探尋。

這不是魅術,而是藏有群星之力——魔氣運使的群星之力。

看到這雙眼睛,計天星對接下來的交易有了更多的信心。

“白靈神女……”計天星意味深長道。

白靈神女是朔洲中新崛起的一股勢力,從邊陲之地開始,迅速整合了許多小勢力。這種速度很不正常。

實力再高的修士,也沒有辦法把各種不同勢力在短時間內整合得協同一心。除非——她有操控人心的能力。

這一般是魔修的手段。

如今天宮地府已立,正統的神道修士都在真靈位業圖上呢。這沒來沒由的信仰“神女”,只可能是魔修。

但朔洲本來就是一個地處偏遠的大洲,生機薄寡,這裏修行不易,道魔之分便沒有那麽嚴苛。

計天星會來找白靈神女,是因為她提出了一場交易:

白靈神女自稱手中有天鬥魔的“一鬥天星”。

天鬥魔也是一個修為達到第八重天璇境的大魔,于七百年前左右銷聲匿跡,不清楚是死了還是怎樣。一鬥天星是天鬥魔成名的法寶,號稱一只方鬥內,盛盡群星天鬥。

這固然誇張了些,但也“一鬥天星”的确可以稱得上是修星鬥之法的至寶。

計天星被困第七重天玑境已有數百年了。占星宗的傳承已經盡了,他想要突破,只能另尋機緣。

越高境界的機緣越難尋到。他不打算轉修魔道,但同為星辰道,天鬥魔的法寶作為前路參考很足夠了。

“我帶來了你要的《陰符天機注》,‘一鬥天星’呢?”計天星從矮幾上推過幾頁殘冊,問道。

白靈神女已用她目中的力量證實了她确實擁有“一鬥天星”,就算不是“一鬥天星”,那也是不弱于此的星辰道寄托。現在該他證實自己交易的誠意了。

一個第六重天權境的魔修,想要與自己交易第七重的功法術法。計天星不介意她将交易地點定在自己的地盤。修行九重境,越往後境界之間的差距越大。

她有這樣的警惕才是正常的。

白芽倚在軟墊堆積成的軟榻裏,伸手拈起殘冊,從袍下露出的手臂潔白無瑕,透着生機勃勃淡粉色。

她翻了翻殘冊,确認這裏面的東西的确夠得上她所用。

楚狂人給了她強悍的修為,但卻沒來得及留下功法傳承,她翻過楚狂人的儲物袋,裏面有丹藥法寶等等,就是沒有功法——楚狂人将它們毀掉了。他的功法,都是別人用來操縱偶的絲線。

白芽沒有得到過修行傳承。她在五靈宗只是一個雜役弟子,只知道前兩重境界的功法,法術也只有寥寥幾個沒什麽大用的。後來她坑死了那個魔修,但從他那裏得到的功法也不全。

楚狂人給了她足有第八重天璇境的修為,但經過強行傳功的損耗後,她現在只有第七重天玑境的修為。

白芽對這些修為适應得很快。她也有一顆執心,她要一直活下去,要踏着那些生來就能欺侮她、看不起她、憐憫她、對她曾經渴求之物棄如敝履的人,爬到他們的頭頂。

那些人生來就有的東西,她憑什麽不能擁有?那些人拼命追求的東西,她憑什麽不能追求?

她要成為站在最頂端的人。她要擁有他們擁有的一切。

但她不會去欺侮他們。那不會給她帶來滿足。

她會慈憐他們的。

她做這個白靈神女,靠得不止是契約。她憐憫他們,她慈愛他們,她救度他們。

可是楚狂人留給她的東西還不夠。

沒有對應的功法,也沒有術法傳承,她所有一切都只能自己摸索,就像小兒持□□,不懂其機括用法,便發揮不出威力。

所以她找上了占星宗。

占星宗中只有一個第七重天玑境的修士。

這很适合她的所需。

白芽放下殘冊,她笑起來,笑容溫柔純淨,她目中似有似無的粉意更加深了這種溫柔。白芽很明白自己這副皮相适合什麽樣的神色。

“是我要的東西。來交換吧。”

她雙手籠在胸前,再打開時,手中就多了一個漆黑的方鬥。方鬥之中,銀色的群星緩緩流轉。浩瀚、深邃、奧秘的星辰意蘊從中散發出來。

她手中的一鬥天星是真的。這是楚狂人的東西。

計天星也取出《陰符天機注》全本,驗過法寶真僞後,交出東西起身欲走:“神女爽快。”

白芽幽幽道:“計真人稍待。法寶的真僞,驗過便能确認,功法的真僞,卻不那麽容易。”

“你想如何?”計天星轉頭看她,皺眉道。

白芽在計天星對上她眼睛的一瞬間,又笑起來,還是那種溫柔純淨的笑意,從她的眼睛裏,和着深邃的星光、浩瀚的信仰之力一同倒映進了計天星的眼睛裏。

“我想請真人留下。”

華麗的帳子轟然炸開。

然而計天星并沒能逃出來。他被困在星光當中,而困住他的這些星光,就是自他手中的一鬥天星中發出來的。

雖然同是星辰之道,但這些星光中摻進了白芽的信仰之力,計天星不但沒能解開,反而有被這些星光侵蝕的趨勢。那些信仰之力摻雜其中,想要強行将他契約。

與此同時,周圍其它白帳當中,有許許多多白靈神女的信徒結陣念咒,壓制向計天星。

這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早有預謀。

白芽早就想好該怎樣對付他了。

“你不是天權境的修士?!”計天星驚怒道。

白芽沒有答,只是更用力地壓制起計天星。

她需要傳承,但她不會信任交易來的功法,一部功法也滿足不了她。她要的是計天星,還有整個占星宗!

……

暴雨轟鳴。

白芽幹癟瘦小的身體躺在爛泥地裏。身上被暴雨砸得生疼,嘴裏是苦澀的草根。

被抛棄、被欺騙、被打罵、被欺淩、被侮辱、被嘲弄……

她就是這麽長大的。養她的人把她當成貨物,因為有家高門大戶的老爺有個人盡皆知的怪癖——喜歡收集各種異常的美人。

幸好那個老爺有這種怪癖,她才能活下來,而不是剛出生就被扔進糞坑。

不幸的是,那個老爺在她七歲的時候死了。她沒了用處。

之後,就是作為野民的日子。

一點一點,抛下原本就為數不多的自尊心,或許她曾經有過那玩意嗎?

她學會了另一種認知世界的方式:換不來吃的東西,就是沒有用的。不能使她活下去。

白芽恍惚看着天空,天空上群星緩緩運行,奧秘深邃。

這樣大的雨、這樣厚的雲,天空中怎麽還有群星?

她忽然想起來了一切。這裏是過去的幻境!她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欺玩的野民了!

她是白靈神女,這裏,是計天星的群星占命術!

白芽目中閃着火光,她用力撕開幻境。

身受重創的計天星在大笑:“神女!什麽神女?!看清了嗎?你們的神女是個給一口吃的就能讓人随便上的野妓!”

白芽雖然準備充足,但她的修為只是硬堆上去的,不如計天星紮實靈活。他用群星占命術占出了白芽的過去,塑造了這個将她和這裏所有信徒籠罩進去的幻境。

計天星的大笑戛然而止。

白芽從他胸膛中掏出一顆還在跳動的心髒。

鮮紅的血淌在她潔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

“我現在不想要你和你的占星宗了。”她面無表情道,“我要你們死。”

她捏碎手中的心髒,緩緩環視周圍。

這些都是與她契約的信徒。有些是真的信奉她,有些則是被強制簽下的契約。他們的面色也各自不同。有不敢置信的,有暗藏輕蔑的,有崩潰的……

白芽已不想再看下去。

“你們會因為這個渎神者編造出來出來的幻境而動搖嗎?”她輕聲問道,聲音仍然溫柔,好像掩藏了哀傷。

他們的表情變作了愧疚與義憤。

“不會!”“都是那可恨的渎神者編造謊言!”“他怎麽敢污蔑神女!”“他該死!”

他們與她簽訂了契約,他們的性命都在她手中。

白芽輕輕笑了,她走過一個人身前,一個人就伏在她面前,氣息消亡,再也不能動,那麽虔誠的模樣。

有被強契的修士已開始驚恐,可是他們動不了,只能等待她走過自己面前,然後,死去。

白芽走到最後一個人面前。這是個皮膚粗黑的白漠人。

他仰臉看着她,沒有驚恐,沒有痛恨,他淚流滿面。

白芽伏下身,潔白美麗的面龐靠近他粗糙的臉,溫柔地捧起他的臉:“你為什麽哭?”

這是她第一個信徒,是她從白漠中救下的人,也是她最虔誠的信徒,在她剛來到白漠中、還不是白靈神女時,将自己最珍重的彎匕交給了她。

“我在為您哭。神女。”他哀痛道。

白芽從他身上感覺到了憐憫。

憐憫。又是憐憫。

他比她要弱小得多。他的性命是她救的。他的力量是她給的。他的部族也是她救的。他怎麽可以憐憫她呢?

是因為他看到了她不堪的一面嗎?

這世上的人,難道只要知曉了她曾經的卑弱,就有資格憐憫她了嗎?

白芽覺得自己應該是生氣的。可是她卻又不太能生氣。

她感覺到,這個人對她仍是虔誠的。

一個人怎麽能既是虔信她的,又是憐憫她的呢?

“神女。”這個人跪在她面前仰面哭泣,“已經有許許多多的人愛您。我愛您。請您不要哭泣。”

白芽沒有哭。但她有過一瞬間的動容。

可是緊接着,那些更大更沉重的、她從出生起所經歷的一切塑造而成的世界觀,就将這一點動容壓垮了。

“謝謝你為我哭。”她輕喃着抵上他的額頭,像神明給人賜福,“現在,請你為我死吧。”

這個人不再哭泣了,眼睛裏卻好像仍含着淚,他的面容很悲傷。

白芽沉默地看着這雙眼睛,伸手把它們合上。

她收拾好東西,掀起風沙掩蓋了一切,回到後方的領地,對那裏的信徒們說道:“占星宗不守信,布局害死了所有人。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

方拂歌從雙文律這裏得到了主神與穿越管理局的溝通方式,借助主神的能力潛去沓臨不提。

離開九百年,劍閣上一任閣主,夏遺,終于回家了。

風過竹林,竹聲飒飒。

夏遺站在院門口,像走過一場長長的噩夢,怯于夢醒的真假。

院內的人輕輕揮手,招開院門,打開噩夢的出口。

九百年了。竹林變了、院子變了、院裏的桌椅,也都不是原來的了,但是坐在竹椅上的人沒有變。

夏遺的心倏然安定下來。

安定下來之後,他就開始看這座院子不順眼了。

這院子裏的東西,許多都已在九百年間朽爛,後來由其他劍閣弟子修補重做過,比如岑瑞紮的竹籬、嚴中傑修的竹椅。這也沒什麽。

但後來白猿和劍靈打鬥時,把院子裏的東西打壞了大半。這些被打壞的東西,後來都是白猿下山央着其他劍閣弟子教它修的。

而那頭給雙文律敬過敬師茶的白猿,是方拂歌!

想起當初方拂歌是怎麽假模假式地跟他講他師父又收了一個弟子、挑唆他生氣的,夏遺就惱恨得厲害。

白猿這個身份方拂歌不會再用,但他曾經用這個身份在起雲峰上做的東西都還在。

夏遺回到起雲峰後,撸起袖子把山上白猿留下的痕跡都清理了一遍,那些它動過的籬笆桌椅什麽的統統斬碎成了地裏的肥。

洛平瀾來起雲峰的時候,正瞧見雙文律的化身坐在青石上刻陣,夏遺在一旁編竹椅——舊的那把是方拂歌修的,現在已經屍骨無存了。

夏遺竹椅編得飛快,周圍劍氣環繞,那都是竹片在空中抽出來的。

洛平瀾打過招呼,對夏遺道了句恭喜。

夏遺對她點頭應下。

洛平瀾看他眉間豎痕尤在,卻沒有了攝人的兇戾,氣息淩厲,卻無煞氣。

九百年前,還是劍閣閣主的夏遺氣息也是淩厲的,但那時他的淩厲中有一種令人驚心的偏執,現在卻沒有了,只顯得純冽,如冰透的烈酒。

在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洛平瀾是驚訝的,可是這驚訝也不太大。

千種緣由,萬般因果,不過,師徒二字。

雙文律将刻好陣法的竹片交給洛平瀾。這是替換赤砂海守陣陣心用的。

洛平瀾收好竹片,道:“既然師叔回來了,劍閣閣主不如就……”

“我不幹。”還沒等洛平瀾說完,夏遺已經幹脆利落地拒絕了。

他本來就對劍閣閣主的位置沒什麽興趣,當初也是執心作祟,一定要成為劍閣中最優秀的弟子、把劍閣帶上巅峰,才争了這個位置。

洛平瀾嘆氣。她也想卸了這個擔子。

雙文律看她那模樣就笑:“你指望他,不如指望岑瑞。”

洛平瀾此來還有一個消息:“師叔,您的不歸阜被人盯上了。不少魔修都開始去暗中試探。”

消息是何秋明傳回來的。夏遺之前去絕連巒時可沒遮掩自己的行跡。他之後一直沒回去,這群魔修們就開始猜他是不是被劍尊殺掉了。

夏遺編好竹椅,站起身冷哼一聲:“我去收拾他們!”

他不在乎不歸阜,那破地方沒什麽值得留戀的,但這不代表那裏就可以由着他們放肆。

“等你修為穩固了再去,”雙文律道,“乾坤晉升,劍閣守定洲,南涼洲交給你來守。”

夏遺應下,忽然想起南涼洲的竹子又被他給砍了,一時有點氣虛。

雙文律又對洛平瀾道:“去給霍骁傳個訊吧。”

洛平瀾應下。

霍骁。這也是個九百年未回劍閣的弟子。

九百年未歸,九百年修為未曾寸進。

他當年失了一言,引發後來劍尊折劍、夏遺堕魔的種種事。當年失言的罰他已受過了,依宗門法規而罰,不輕亦不重。劍尊沒有怪他,可是霍骁卻無法放過自己。

霍骁自認是負罪之人,這份罪,劍閣的罰解不了。

劍閣沒有逐他,他自己卻再無顏面留下。自己離開了劍閣,九百年不肯歸。

他不知道該如何挽回,也沒有辦法挽回。只好去請擅算的舊友,求以天道指點,做一些可以彌補的事。就如同他去護衛邱書峰,數十年後,終于等到了在遂州為平血鏽刀的風波而拼一拼命。

霍骁就這麽渾渾噩噩地熬了九百年。

現在夏遺歸來,他的心結也可以放下了。

洛平瀾走後,夏遺心中卻生出不安來,問道:“師父,你的劍心……”

雙文律伸手顯化劍心,三尺長劍,唯有前面三寸是通徹無暇的,後面大半劍身卻被無數因果纏縛不見本色。

夏遺魔心已解。雙文律伸手輕輕一抖,劍身上為夏遺而負因果就層層解散了。

但除了夏遺的因果,這柄劍上還有許多因果。

雙文律渾不在意:“這對我沒什麽影響。護道者多少是有些特權的。”

見雙文律無意多說,夏遺只好按捺下去,他忍不住低低問道:“師父……假如我沒成功呢?”

乾坤即将晉升,魔淵必然會有小動作,這是沓臨最後的機會,它也必将出盡全力。

到時候,雙文律不但要面臨兩個世界的強敵,方拂歌不會認敗,還有一個……瘋魔的他。

雙文律笑了:“那樣的話,你就有苦頭吃啦。”

“你得再熬一熬。”

乾坤從沒有放棄過它的衆生。

魔淵的道是一條死路。

雙文律不會讓他的弟子,走上這條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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