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大的驚變并不一定有同樣浩大的開始,就像大雨前夕往往只是風裏一點濕軟的水汽。
青瓦檐下,雨水淅瀝如線垂珠落,擊在石板天長日久磨出的凹坑裏,濺出點滴水花。
一只修長的手掌從檐下伸出,墜落的雨珠兒落在他掌心。水窪失了落珠相擊,漸漸平靜下來,倒映出一個挺拔的身影。
雨勢越來越大,漸漸暈開了天地。
雙文律不覺得這些“金手指”會最先找上自己。
“金手指”是一種規則碎片。規則碎片是世界的種子。但它們距離成長為小千世界都還差得遠。為了成為一個完整的世界,有些規則碎片會選擇游歷不同世界,記錄這些世界的規則作為自己的參照。
它們需要記錄乾坤的道作為積累,乾坤也需要它們記錄的他方世界規則做參照,這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
雙文律已令洛平瀾傳令劍閣弟子注意世間疑似“金手指”的存在。在找到之前,他打算先指點指點後輩弟子。
但現在看來,他似乎低估了這些東西的花樣和能耐。
雙文律看向雨簾外。
兩個身影從迷蒙的雨幕中走近。
一個須發皆白、身形筆挺剛直,這是七十二峰中峻極峰主柏崖。他身後跟着一個看上去極出色的年輕人,劍眉朗目、銳氣含而不發。
柏崖見到廊下的雙文律,向來沉肅的眉目舒展開來。
兩人一步一步踏着雨水滴答的青石板走近,雨滴被他們身上的劍氣辟開,籠成一層蒙蒙的白。
岑瑞跟随在柏崖身後,看着前方青檐雨簾後的身影,心中一片火熱。
那就是劍尊!
世人敬之、仰之、慕之,可怎麽沒有人想過要得到他呢?
也許有人想過,但這個人站得太高了,他們都離得太遠了,于是只能想着,卻怎麽都夠不着手。
但是他可以。他已經站在距離這個人最近的地方了。
他有當代最出色劍閣子弟的身份,既然劍尊要指點後輩弟子,還有誰比他更有資格呢?
而且,他還得到了那個東西——那個“金手指”!它可以把他的魔念隐藏得無人能察,可以把他的身份完美隐藏,可以讓人不知不覺地昏睡任他擺布……而那些人只會以為那是一場沒有記憶的夢,又或是深定中一段空逝的時光,然後在不知不覺當中,一點一點沉淪。
他想看劍尊總是筆挺的脊梁因他彎折下去的樣子,他想看這張淡漠的臉因他染上緋紅。那雙執劍的手,如果只能無力地抓住他的袖子,那雙從容自若的眼如果只能驚怒卻又無可奈何的倒映着他的影子……那一定是這世上最豔麗的景色。
雨幕把世界變得模糊,唯有逐漸靠近的身影逐漸清晰。
雙文律雙目幽深:“他就是舉薦給我的弟子?”
他問得太過平靜,柏崖并未聽出不對來。
這位一向嚴肅的峰主難得自豪笑道:“這是閣中首席,修為已至天玑境。”
道分九重,天玑境已是第七重。
岑瑞拜入劍閣不到千年,可謂天資卓絕。
雙文律從柏崖的自豪中覺察到了那份內斂的關切,問道:“他是你的弟子?”
柏崖颔首,認真道:“他性情堅貞、天賦絕倫,我恐自己耽擱了他。你若有意,可以收他為弟子。”
雙文律看向岑瑞。
這個年輕人身姿筆挺,一直恭敬地半垂首立在柏崖身後,只在柏崖提出雙文律可收他為弟子時,才愕然地擡了一下頭,目光中并無驚喜,看向柏崖的目光親近而無措。
他開口想說些什麽,卻被柏崖壓住了。柏崖是真心疼愛這個弟子,所以才想讓他轉投到雙文律門下。
這似乎的确是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但雙文律卻從他身上看到了洶湧的魔念。
這些魔念又被一層奇異的力量包裹起來,這層特殊力量連天樞境的修士都能蒙蔽,使得柏崖未能覺察。
“金手指”的力量。這似乎就是他的依仗。
柏崖對雙文律提過這一句後,便不再說更多,眼底深處卻有着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的殷切。他不是擅言的人,也不是強求的性子。
雨仍在下,雨珠兒不大,卻很密,如一層濕而重的霧。
雙文律沉默片刻,忽嘆了一聲。
柏崖不由遺憾,只覺岑瑞沒有這難得的機緣,他轉頭看向自己的弟子,只見他半垂着頭,目光好似在看着什麽。他在看什麽呢?
岑瑞內心魔念洶湧。
劍尊、劍尊!他不敢擡頭,垂着眼睛從水窪的波痕裏捕捉那個倒影。修如竹、拔如松,指有節、目有光。
他想要得到這個人,他本已計劃好了一切!他為什麽會被拒絕?他怎麽能被拒絕?!
但沒關系……他早晚有一天會再找到機會的!早晚有一天能夠得到劍尊!到時候,他要劍尊的道心為他而破!他要他……
岑瑞忽然一驚。他從忽然靜下來的水窪中,看見了那雙眼中的淩冽,像一柄鋒利的劍,破開他的僞裝,剖出他所有的肮髒不堪的念頭。
岑瑞霍然擡頭,但已經太晚。
那只手接住了一滴雨。
一滴雨,就是一柄劍。
指尖一動,那滴雨珠兒就成了世間最堅不可摧的劍!
這柄劍穿過朦胧的雨霧,像一縷缥缈的煙。
岑瑞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劍前進的每一分,天地仿佛在此時靜止,所有正在墜落的雨水都停在半空,于是雨聲停了、風聲停了、葉聲停了。
他想要躲避,卻發現自己好像也停了,他想要反抗,神識與法力的運轉卻好像也停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滴雨落到他的額頭上,而他身上由那個神秘的“金手指”所形成屏障,在這滴雨下像脆弱的薄冰一樣觸之即碎。
隐藏的魔氣霎時再無遮掩,那柄劍也再無阻礙地斬到了他身上。
他向後倒去。在消散的前一瞬,他看見了柏崖驚愕的神情,看見了大雨如潑,他又聽見了雨聲、風聲,和葉聲。
原來不是一切都停了,原來只是那柄劍太快。原來在劍尊出劍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被籠罩在劍意之下再無反抗之力。
原來他所以為的“最近”,也只是一場妄想大夢。現在夢醒了,他的一切也将随着這場貪婪的夢一起結束。
岑瑞的軀體倒在被雨水打濕的草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重響,很快就被大雨淋透了。
柏崖下意識向前走了一步,俯身伸手,他的手還沒來得及觸到岑瑞的軀體,就見這劍眉朗目的青年驟然散開一陣煙黑魔氣,逐漸變成了另一種模樣。
“魔。”柏崖伸出的手逐漸攥緊。
“他不是你的徒兒。”雙文律道。
只是一個僞裝成岑瑞模樣的魔。
但一個魔如何通過洗塵池與七十二峰大陣的篩查進入劍閣?又是如何蒙騙過舊友師長,使柏崖都未能覺察出問題?
雙文律垂目看着魔的遺軀,忽然伸出手,雙指虛捏。一個裂痕遍布的暗紅虛影驟然從魔軀裏飛出,向着遠方逃竄,卻被強行攝了來,一路掙紮着震動不休。
“這是個什麽東西?”柏崖問道。
雙文律漠然看着指尖的暗紅虛影:“你自己說,還是我來查?”
暗紅虛影被困在劍氣當中,一動便是一道傷,它不敢再動,連連出聲道:“我自己說!我自己說!”
“不幹我的事!我只是一個輔助系統,要做什麽事,都是宿主自己決定的!都是那個魔幹的!不幹我的事!”
“岑瑞呢?”雙文律問道。
那個魔敢僞裝岑瑞的身份進入劍閣,必然是确定岑瑞不會回來了。
柏崖沒有說話,目光淩厲刺向系統。
“他還活着!”系統急急道,“那個魔想要盜取他的身份,我把他們互換了!我知道他在哪兒,你別殺我!殺了我你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雙文律的目光很冷,忽然笑了一下:“規則碎片當中原來還有你這種低劣的玩意兒。”
系統大感不妙,下一瞬一道強橫地神識已探入它的內核當中。
什麽“商城”、“等級”、“好感度”、“堕落值”之類的虛浮幻象在雙文律的神識下一觸即碎,顯出本質來。
系統在尖叫:“怎麽可能!你只是一個規則內的生物罷了,怎麽可能進到這裏?!你……”
但雙文律的神識卻輕而易舉地勘破了它的每一處漏洞,将它隐瞞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銳不可當的劍意甚至沒有刻意去撕裂它,只是自漏洞中掠過,它自己開始崩潰了。
隐藏的數據盡數暴露,裏面充斥着污穢不堪的內容,系統所謂的“無辜”只是謊言而已。
那個魔膽敢直接将目标對準劍尊,也是這個系統挑撥的。
“你是……”系統在崩潰中恍然大悟,但內部越來越嚴重的坍塌将它的餘音拉成一聲嘈雜的長音。
在崩潰前夕,他終于意識到,能夠輕易看破它本質、撕裂它規則的人,那只能是一方天地的……
護道者。
原來這就是其他系統前輩們提醒它要小心的護道者。
這就是傳聞當中,能從凡塵之身走向規則的一方天地之鎮守。
它前所未有地後悔起來。如果在進入此界之前,就知道這是一方擁有護道者的世界,那它必然不敢如此放肆;如果早就知道目标是護道者,那它絕不敢貪圖劍尊身上的利益;如果……
“不……我,等……”系統拼命掙紮發聲,它不想就這麽消散。它還知道很多!它還有價值!它……
但現在後悔已經太晚。
系統所謂的秘密在他的神識下一覽無餘。
規則碎片在其自身規則上十分強大,便如催眠系統可以将魔與岑瑞的身份互換,使得劍閣的檢測陣法失效,連柏崖在未曾防備時都會被蒙騙。
但它也處處都是漏洞,只要有了準備,莫說九重天樞境的柏崖,就連真正的岑瑞對付它們也不難。
一個小小的規則碎片敢在進入乾坤之初就将目标對準雙文律,是因為背後有人在鼓動它。
看來,很多人都想趁着乾坤開放的屏障的時候來咬上一口。
乾坤的晉升不會平靜。
雙文律雙指一锉,将系統撚了個粉碎。
誰敢伸手向乾坤,他就剁掉誰的爪子。
“岑瑞還在魔淵中。”雙文律道。
柏崖默默無言,身上劍意淩厲。
一千二百年了。魔淵當中,有魔沖破了劍閣的封鎖,且堂而皇之地混入閣中。
雙文律擡了擡眼,看着遮天的雨雲:“一千二百年,已經太久了。”
久到有些人已經忘了他的劍。
作者有話說:
修行境界,用的北鬥九星,不用記具體名稱,每次我會提是第幾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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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淚了,求大家一件事呗。
我知道這個反派很渣渣,大家會有一些聯想很正常。但是,請不要評論一些不太和諧的內容呗。這樣會像是我在正文裏寫了不良內容,這個是被明令禁止的。會有審核的。
我真的沒有寫不良內容嘤嘤嘤。
這篇文從頭到尾沒有人能挨到劍尊一個手指頭,他的道心也不會有絲毫動搖。
之前有不太和諧的評論已經被審核删了,不是我删的,但是之後如果在有比較敏感、可能觸線的評論,我會先删掉。現在這個環境,大家理解一下,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