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睡了足足三日三夜,在第四天的清晨醒了過來。他只覺得渾身好似枯竭的井,龜裂的地,五髒六腑都透着一股難以名狀的虛弱。身體是從未有過的沉重,他艱難地動了動手指,一旁打坐的薙芳便立刻睜開了眼睛。
“醒了。”她自倚塌上站起身來,倒了一杯水遞到他手中,“這回是我估算錯誤,害得你險些丢了性命……”
“芳芳,”他嗓音再不似之前清亮活潑,嘶啞虛弱地喊她,“你一直守着我嗎?”
薙芳點頭。不過打坐四天,對她而言很簡單。
少年眼睛一亮,抿着唇低頭去喝手裏的水:“真好。”
薙芳皺了皺眉:“你知不知道自己險些喪命?”
少年一怔,擡頭瞧見她神情時,眼睛彎彎地沖她一笑:“這不是沒事嗎?答應了芳芳的,我又怎能食言?”
薙芳抿唇:“你只答應了我替我護法一夜……”
“只要是芳芳想要的,我就一定會拼了命地去做。”他笑容燦爛,“你好些了嗎?”
薙芳自他笑臉上移開目光,重又給他倒了杯水:“受損髒器已無大礙,下一步便是修複各處筋脈了。”
“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盡管開口。”少年喝完水,渾不在意道。
“你就不怕下次當真丢了性命?”她又皺起眉。
少年想了想,點頭:“怕是怕,可我相信芳芳。”
相信你絕不會讓我死的。就像這次。就像你也同樣相信着我對你說的這句話一樣。
薙芳愣了愣。
仙界近十萬年的歲月于她而言是平靜且單一的,前面近五萬年的時光,她基本上都是在不分日夜地修煉,要麽是在蘅天洞府,要麽是在各處秘境。她集天地之靈而生,沒有本體,除了最開始的那次凝體外,也沒有經歷什麽磨難淬煉,一門心思地探索着修煉一事,倒也樂得輕松。後來學無可學了,她便出了洞府,偶爾游歷三界風光,偶爾去瞧瞧奇聞異事,雖說性子寡淡了些,但追求者仍舊層出不窮。
誠然,七萬歲的仙齡也确确實實該給自己找個仙侶了,同期修成仙體的不少都有了子女,只有她仍舊形單影只。她的确認真考慮過這事。但看遍了仙界未成婚的仙君,讀完了叩天石上一封封熱情洋溢的情詩,她仍舊沒有找到合适的選擇。
然後她便落下個眼高于頂、冷心冷情的罪名。但她無所謂,畢竟看不上就是看不上,旁人再如何編排她,面上見了也只得恭恭敬敬喚她一聲“薙芳仙子”。
她見過許多不同性情的仙君,有的能言善辯,通曉三界之事;有的矜貴雅致,精通各類樂器;有的熱情開闊,仙友遍布三界……其中不少更是信誓旦旦同自己說過許多動聽美好的話語,“能為你去做任何事”之類的話更是聽得耳朵起繭。
“我下一個大劫将至,你可能替我擋下一半天雷?”她如是問。
可沒有一個不是變了臉色的,縱是仙界最為勇猛的離火仙君聞言也半晌沒再說話。
她從未想過要人替自己扛那一半雷劫,只是他們說得太好聽,叫她一時之間竟起了心思想要試探一二。
游歷人界之時,她聽說了許多精怪與凡人相愛的悲慘故事,說書人說“真心最是經不起測驗”,她在那一次又一次的沉默中漸漸懂了。
不是真心經不起測驗,而是這顆心不夠真罷了。
那顆在衆位仙君身上未曾見着的真心,這次她在區區一個凡人少年身上見着了。她絲毫不懷疑,若是陣法再晚一些停下,這少年絕對會命喪當場。他有一萬次反悔的時機,可他一路堅持下來了。
見她半晌不說話,少年又喚她一聲:“芳芳,怎麽了?”
薙芳笑了笑:“你不是好奇我到底是什麽人嗎?我現下便告訴你。”
她找了張凳子坐下,面向他:“我本是一只修道的狐貍精,千萬年辛苦修道好容易修成,未料渡劫失敗,修為盡失不說,還筋脈盡斷、髒器皆損。彼時你遇見我的那處便是我修煉的山頭……”
她截了話頭,看向皺眉沉思的少年:“你可是怕了?”
少年怔愣擡頭,盯着她看了許久,卻沒說話。
薙芳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壓着嗓子道:“你看什麽!”
少年臉頰一紅,忙撇開眼神:“我、我猜到了。”
薙芳皺眉。少年餘光偷瞄着她,耳尖也紅了:“芳芳長得這般好看,想來是狐族最好看的一只狐貍吧。我、我之前偷偷猜過,但怕問你惹你厭煩,就、就沒敢問。”
薙芳無言。
蠢貨果然還是蠢貨,她的重點是,她可是只狐貍精,吸人精氣的精怪啊!他卻只顧着稱贊她的美貌嗎?難道不知道自己現在有多麽危險嗎?
“你可知狐貍精慣會吸人精氣的?”她沉聲問道。
少年擡頭目光落在她殷紅唇瓣上,而後急急移開,結巴道:“待、待我好一些,芳芳想如何……”
便如何吧……
薙芳騰地站起身來,面色鐵青地盯了這滿臉通紅的少年半晌,轉身摔門而去。
不行,這麽愚蠢的凡人簡直要命!待她續好筋脈,重拾修為,第一件事便是結束掉他這蠢笨的一生,再去地府請閻君給他投個好胎,治治他這沒救的腦子!
其後數天,便是在這客棧度過,不說也罷。只是期間,差不多恢複氣色的少年旁敲側擊地問起過薙芳狐貍一般何時吸人精氣一事,被薙芳狠狠一眼瞪得面紅耳赤地奪路而逃了。
在上路的前一天晚上,薙芳同他聊起修複筋脈的辦法。
“吸收日月精華的妖丹中蘊含的靈力應該最是充沛,”薙芳看向他,“但是妖丹并非易得之物。”
蘇複點頭:“以我的修為确實難辦,不過我師父應該會有辦法。芳芳,你且放心,我一定會給你找到合适的妖丹助你修複筋脈的。”
薙芳沉默了半晌:“待我身體大好,你想要什麽回報?”
蘇複愣了愣,餘光掃見她擱在桌上那雙手,白皙精致的手腕上紫玉镯子泛着流光。
“你已經給我了。”蘇複彎眼,笑眯眯道。
薙芳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傻樂的少年,心中要給他安排重新投胎的念頭越發堅定了起來。
***
于是原本計劃一個月的路程愣是足足走了兩個月,兩人來到汶柯山時,已是四月末。
“來,芳芳,我牽你。”
薙芳看着前面背着兩個包袱轉身笑着沖自己伸出手的少年,微微遲疑了一下,還是将手遞了上去。
山路不陡,但因為人煙稀少,小道兩旁瘋長的草木幾乎要将路盡數遮去。兩人走了大半個時辰,才停在半山腰唯一的一處屋邸前。薙芳看着破敗的大門,長滿了青苔的臺階和兩旁的石獅子,最後視線落在頂上一塊灰撲撲的牌匾上,瞳孔一縮。
“赤鹿寺?”
門口拍了半天門的少年扭過頭來,笑道:“這處本是一間廢棄的宅院,師父重新修葺後便換了這塊木匾。”
“你是佛門弟子?”薙芳皺眉。
要知道一衆修道之人中,她最是厭惡佛修,成日吃齋念佛,板着冷臉便罷了,得道後堕落最快的也是他們。且不提西天那金碧輝煌的殿堂,縱是享着人間香火的化身也勢必要拿金片厚厚鍍上一層的。口中說着修道清苦,實際上處處奢靡享受,最是口不對心。是以她從來對佛修沒有半分好臉色,所幸她的蘅天洞府地處極東,與一衆佛修所在的極西相去千萬裏,幾乎不怎麽碰面。
而且她同少年編造的身份可是狐貍精,佛門最容不下的便是這種陰邪妖物,他不僅救了她,現在還明目張膽地帶自己回師門?
——如果這破地方算得上師門的話。
蘇複愣了愣:“不是……”
話音未落,破敗大門便從裏面被人大力拉開了,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好似下一秒就要分崩離析,轟然倒塌。
“臭小子,你可算還記得回來啊!”沖出來那人一把将蘇複箍在手臂裏,一身舊袈裟不倫不類地胡亂綁在身上,油光水亮的頭頂戒疤清晰可辨,“……說好的燒雞好酒,你可帶回來了?”
薙芳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師父!”蘇複喘着氣掙開他鐵臂一般的禁锢,瞪眼道,“我此番回來是有要緊事的!什麽酒肉随時下山再買便是,你趕緊替我看看芳芳的情況才是要緊!”
“芳芳?”
薙芳額角青筋一跳。很好,多記一筆。
喋喋不休的和尚終于發現了臺階下還站着的人,剛擡眼看過來便被薙芳容貌驚得瞪大了眼連連後退了好幾步,直到腳跟踢到破舊門檻,這才趕緊閉了眼快速撚動手中佛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很好,終于知道這蠢貨是誰教導出來的了。薙芳陰沉着臉,心道。
和尚誠惶誠恐地請了薙芳進屋坐下,而後拉着蘇複去了另一間房密談了小半個時辰才面色如常地挂着笑容出來。
“貧僧法號渡厄,薙芳施主這廂有禮。”他豎了右手在胸前,施了個正經佛禮。
若非适才在門前聽見他吵着要吃肉喝酒,薙芳差點就要信了面前這人是個規規矩矩的正經佛修。
既然面前這人算不得佛修,薙芳自然不會給他冷臉,畢竟這段時間還得落腳此處,指望着他給自己尋找妖丹。
她颔首,給出了一個算得上尊敬的回禮。
渡厄見她這模樣,态度越發謹慎:“聽蘇複說,施主修習道法之時傷了筋脈需要妖丹修複?”
“正是,”她頓了頓,“待我恢複,報酬随開。”
渡厄怔了怔,念出一句“阿彌陀佛”:“施主屢次救蘇複于危難之中,貧僧又豈會尋求回報。”
薙芳微皺了眉,看向和尚身旁的少年。少年一愣,移開了目光。
“只是這妖丹難得,不如施主先在此處修養,貧僧來想辦法。”
事關自己身體,薙芳自是應下了。
“你騙了你師父?”渡厄給她安排了一間廂房,此刻只剩下她和正在給自己鋪床的少年,“我何曾救過你?”
蘇複沉默了半晌,悶聲道:“過幾日你便明白了,我若不這樣說……總之,我是絕不會害你的,芳芳。”
“你師父同你說了些什麽?”自兩人密談結束後,少年便一直是這副興致缺缺的模樣,這還是兩個月以來,她第一次見到他情緒這樣的低落。
蘇複抻被角的動作一頓,半天沒說話。
薙芳只莫名覺得氣悶,往日逢問必答的人此刻變成了個扭扭捏捏的悶葫蘆。
“不想說便罷了。”薙芳眯了眯眼,“你先出去吧,我累了。”
她走向床邊,順勢将杵在床頭的少年往外推了推,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芳芳,”蘇複那雙漂亮清澈的眼睛映出她模樣,“我對你,始終如一。”
他說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後,又輕輕捏了捏她腕上的玉镯,像是在确定什麽似的。
薙芳目送人頭也不回地離開,眉頭都快擰出一座山丘。
簡直莫名其妙。
但很快,她就明白蘇複這話是什麽意思了。
步入五月,天氣日漸熱了起來。接連下了幾場雷雨,豆大的雨點無休止地砸在屋頂瓦片上,叫薙芳煩躁的情緒潛滋暗長起來,她自打坐中睜開眼。
打開衣櫃便瞧見那滿櫃子的大紅衣裙,她眼角一跳,随便套上一件便往院子裏去。
這雨下得格外急,冰涼雨點順着檐瓦凝成雨絲,裹在斜風中吹到她面頰,叫她心緒越發煩悶。
快半個月的調息打坐依舊只是九牛一毛,若不能借助外力盡快修複筋脈,她縱是閉關數十年也是無用。
剛穿過游廊,便見着正門口和尚撐着傘,笑眯眯地迎進來一個撐着紅傘身着白衣的清麗姑娘。見着廊下的她時,笑容一僵,複又同身後的姑娘交談了兩句,兩人這才朝着自己走來。
她雖被抽了仙根,可眼力仍在,那姑娘遠遠一個照面,她便瞧出那是一朵成精的紅蓮。至于妖齡,雖猜測不出,但總大不過自己才是。
她唇角微勾,只覺得這和尚甚是有趣。看來以他這等拙眼是分辨不出凡人與精怪的,否則也不至于堂而皇之地迎了妖怪進屋。
紅蓮啊,當真不錯。
她下意識舔了舔唇,眼底幽光閃動。
陌焰一進門便瞧見了廊下站着的紅衣姑娘,即便隔着潑天的大雨,那人的美豔依舊帶着一種不可逼視的威懾撲面而來。及至走到跟前,瞧見那姑娘舌尖掃過唇瓣,一陣汗毛倒豎的驚懼瞬間傳遍她全身。而一旁的渡厄早被這美豔的一幕駭得回不過神來。
剔除心裏那股莫名的感觸,陌焰凝神再看這姑娘,不由得暗笑自己大驚小怪。雖是美得驚天地泣鬼神,但畢竟只是一介凡人。
她綻出一抹嬌花照水的溫柔笑容:“這位便是薙芳姑娘吧,陌焰這廂有禮了。”
薙芳難得微笑:“陌焰姑娘當真是,秀色可餐。”
後邊四字說得又嬌又柔,叫渡厄聽着都禁不住頭皮一麻。
陌焰眸光微閃,按捺住心底怪異的退縮感:“姑娘這是哪裏去?”
“自是去找蘇複。”薙芳好心情地回道。
陌焰聞言眼睛一亮:“正好我也要去見見阿複,不如與姑娘同去?”
“好呀。”薙芳笑得越發溫柔,而陌焰頸後剛消下去的雞皮疙瘩又争先恐後地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