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臉的話,足夠讓這個一向注重顏面的長輩羞赧了,沒想到沈德佩居然還要動手。但他動作比腦子更快,沈德佩甫一擡手,白承桐忽地長劍一彈,白影如電,刺入沈德佩肋下。
被壓制得不能動彈的沈歸雪心髒驟然縮緊,酸痛得眼前發黑。她目眦欲裂,不住地掙紮,丁一鳴死死捂着她的嘴,憋得她幾乎喘不上氣。低沉的嗚嗚聲隐沒在風裏,比蟲鳴水流還微弱,一條胳膊被丁一鳴檸在身後,另一只手猛地攥住丁一鳴的胳膊,指甲狠狠掐進肉裏。
這一劍,讓白承桐和沈德佩也雙雙愣住了。沈德佩沒想到白承桐會真的對自己拔劍,似乎白承桐也沒想到沈德佩居然沒避開。那一劍刺得并不深,有那麽一瞬間,白承桐手指微動,似是想撤劍給沈德佩止血。但沒等他做出反應,嗡嗡兩聲尖銳蜂鳴,兩支袖箭破空而來,角度刁鑽,正中沈德佩胸口與腹部。
而就在這電光火石間,白承桐又向蘆葦叢中輕微地瞟了一眼。隔着飄搖的蘆葦,不能言不能動的沈歸雪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他知道我在這裏,白承桐,他知道我在這裏看着。”
突然腦後一痛,丁一鳴抽手,一記手刀,重重地向沈歸雪後脖頸砍了下去。
葉昭馬不停蹄地趕回葉王府。在門口将馬鞭往仆人手裏一塞,來不及通報,便直接沖進葉鈞卿的書房。
嚴方那小子不經吓,一根手指,一本賬本,足以挖出些葉昭想要的東西來。鳶信截獲西涼密報,稱黑風堂準備用毒,這事他知道。但嚴方卻告訴他,西涼最大的藥商劉記,早在春末夏初之時,就在長寧關收空了所有藥鋪的北芪和銀毫草。
北芪尚算用途廣泛,但銀毫草本來用處就少,各大藥店存貨就不多。此消息一來,葉鈞卿頓時頭就大了。雖然長寧關守軍時不時也跟着朝廷踩葉城一腳,占占便宜,但在邊關,兩城互為守望。如果說葉城葉家軍是刀尖,那長寧守軍便是刀脊,哪方出了問題,都會給邊防帶來很大問題。
好在上次藥材損失之後,宓部的塔雅公主便迅速将短缺的藥材補上。葉鈞卿投桃報李,助塔雅公主一舉軟禁了她的兄長烏索,從那之後,宓部首領烏索便生了重病,公主兼大巫貼身照顧首領,行動命令都由公主發布。
葉鈞卿眉頭一蹙,吩咐道:“明日我就給夏将軍寫信,你将一半的藥材和這藥方一齊送去長寧關,讓他早做準備。”
說話間,只見有仆人匆匆來報,附在葉鈞卿耳邊說了幾句,葉鈞卿猛地擡頭,表情震驚。愣怔了片刻對葉昭道:“你去趟德威镖局……沈莊主出事了。”
葉昭趕到德威镖局時,天剛剛擦黑。
莫輕寒葉敬卿都在,兩人隔了幾丈遠。镖局上下行色匆匆,如臨大敵,彼此只用眼神交流,好像誰一說話,就會打破罩在镖局上空沉悶而詭異的罩子,引下天上洪水,将這巴掌大小的地方徹底毀滅。
“頻頻呢?”葉昭一跨進院中,迎面碰上丁一鳴,丁一鳴雙眼通紅,沒等說話,葉昭一把推搡開他,大步向沈歸雪房間奔去。
“大統領請慢。”葉昭方奔上樓,又跟剛從沈歸雪房間出來的齊袅袅打了個對臉。齊袅袅見是他,先是一愣,随即俯身行了個禮道,“大小姐現在不方便見人。”
“她可是受了傷?”房門虛掩着,只能看到沈歸雪床帏低垂,一點兒聲響也沒有。葉昭不耐煩,才不理會齊袅袅說什麽,徑自越過她一把推開門便走了進去。
才撩開看了一眼,葉昭便摔了簾子退出來,半是尴尬,半是心疼得呼吸難以為續。
沈歸雪趴在床上,身上虛虛地搭了一方涼被,露出一條胳膊和半邊背。那背上縱橫交錯的傷痕或青或紅,舊傷已近愈合,新傷周圍還紅腫着,塗了藥觸目驚心。手掌被整個包紮起來,露出五根手指傷痕累累,好像被什麽利器刮過一般,整個掀去半張皮。她還昏迷着,長發散亂地鋪了滿床,蓋住了臉。
葉昭一步步退出了房間,手指不住地顫抖。齊袅袅也有些尴尬,趕緊阖上門,勸慰道:“大小姐的傷都已經處理好了,等她醒了妾身定馬上派人告知大統領。”
葉昭雙目赤紅,一言不發,轉身奔下樓沖了出去。
停靈
沈歸雪自從醒了便将自己關在靈堂裏。沈德佩去得倉促,镖局裏大多都是年輕人,沒經過這種事,還是沈三爺操持着,吩咐花廳臨時改成靈堂。
德威镖局經此動蕩,折了不少人,雷德泰沒法趕回來,洛陽杭州兩地跑,勉力維持着中原兩大分莊的正常運轉,至于永樂鎮和蜀中分莊,已是顧不上許多了。
葉鈞卿體恤葉昭,改派了葉敬卿去長寧關送信和東西,給葉昭行了方便,這些天他日日都來,但任吊唁者是誰,沈歸雪一概不見。
“她想自己呆着,你讓她自己呆着便是。”走之前,葉敬卿特意叮囑葉昭,“頻頻沒那麽脆弱,她只是……沒受過這般打擊。”
是夜,暑氣散去,微風送涼。邊境夏日短,轉眼間晚間已有涼意。葉昭抿了抿嘴,垂目道:“誰家好端端的姑娘,平白無故得受這種打擊呢。”
早先沈歸雪稍微受些委屈,他就看不過眼,只是礙着人家有個名義上的未婚夫,他只能在心裏暗暗心疼,好不容易沈大小姐翻身做了主,兩人一對無事忙,見面的日子比從前還少,乃至她受了這麽大罪,他卻不在身旁。
那夜奔出去,葉昭在飲馬河畔徘徊良久,卻發現自己沒什麽能做的。
擔憂和恐懼在他心頭呼嘯而過。兩次了,他在葉城和沈歸雪之間,選擇了葉城。
那夜他恨不得翻遍江湖,将白承桐找出來,用遍一百零八種刑,一種一種地折磨他,沈歸雪受的氣,受的苦,統統讓他受一遍。但葉城局勢一觸即發,他走不了,即便能走,一時半會兒也不知白承桐究竟在何地。他算不得江湖人,江湖關系并沒有莫輕寒、杜瑾那麽多;礙着葉城大統領的名號,很多事情不方便親自出面。
天地茫茫,他突然發現,自己能為沈歸雪做的屈指可數。
他希望能在沈歸雪身邊,哪怕她哭也好,打他罵他發洩也好,他一定都緊緊地抱住她,告訴她自己錯了,他再也不會為別的事而耽擱,再也不會讓她獨自面對險境。
但是沈歸雪不願見他。
葉敬卿聽出了他言語中的沮喪,問道:“你想說什麽?”
“我想,頻頻她或許不想見我。”葉昭臉上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有些局促地轉過身,借着月色掩蓋過去。“我在平寧關時便接到消息,但我回了葉城,沒去救她。有時我覺得這個大統領做得無趣得很,她需要的那些扶助,我一樣都給不了;可有時又想想,如果我不是大統領,能為她做得就更少了,拿什麽跟那些武林世家的公子比呢?”
“她此時的确不需要你,但以後會非常需要。”葉敬卿靜靜地聽他說完,偏頭問道。“你以為她需要什麽?诰命?江湖勢力的幫襯?還是一個能大包大攬的丈夫?”
葉敬卿甚少說這麽多話,突然要他好言好語安慰別人,倒讓他極不适應。“她小時侯被管得太嚴,行動只有許與不許兩樣。物極必反,反而成了個惹禍精。一開始她習武就像鬧着玩,是我和明月一鱗半爪地教她。後來甘将軍殁了,明月被貶入宮為奴,這期間誰也無暇顧及她。莊主有偌大家業要管,白承桐又與她不親近,她……其實孤獨得很。”
“現在沈莊主沒了,雷當家年紀越來越大,杜瑾行事冒進不留餘地,莫輕寒是個好好先生——這兩人一人促着她,一人縱着她,江湖上想拉攏德威镖局的勢力又多,她突然接過德威镖局的擔子,其實拿捏不好該如何行事。相較于其他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她更需要的是那個為她托底、拉着她、不讓她迷失的人。”
“我……”
“你就是那個拽着她,讓她不致走歪的人。”葉昭心下猶豫,正待開口,被葉敬卿一口截斷。“前幾日我還覺得你會因怒急失了分寸,到底最後也沒沖嚴方下手。你幼時從那種地方出來,我一直擔心那段經歷會對你産生影響,現在看來,是我想多了。”
“頻頻朋友再多,畢竟各有各的一攤事。你就替我們好好照看着她,勿讓她堕入邪道。”走之前,葉敬卿輕輕拍了拍葉昭的肩頭。
停靈第五夜,杜瑾日夜兼程地趕了過來。
得知消息他便快馬加鞭地往葉城趕,自從沈歸雪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