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聽她這麽一說,也覺得有些道理。
左右一時掰扯不清,不如親自去瞧瞧。若是待了一晚卻不曾聽見聲音,那就證實了小吏确實在撒謊,若是真的聽見什麽聲音——那多半是什麽人在暗中作祟,更應該抓出來整治整治。
鐘妙雖然存了捉弄縣令的心思,卻并不想令他驚吓過度鬧出人命官司,何況她也想見見這個能收容星辰碎片的精怪長什麽模樣,幹脆自請一同前往。
當天夜裏,三人來到一處破廟。
在小吏口中,這酒葫蘆通常會在亥時出現。現下時候尚早,縣令抱着卷宗在燈下研讀,師徒二人則坐在門外守着,免得剛放下的美酒叫別的什麽動物撞翻。
許是因為這幾日沒什麽旁人礙眼,顧昭的狀況穩定了許多。
分神今日倒挺乖,将頭靠在一邊手臂上望着鐘妙發呆,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勾着她的頭發。
只要顧昭好好的別沒事自己折騰自己,鐘妙對他向來很縱容,因此只擡眼瞧了瞧,繼續埋頭去讀玉符上的情報。
顧昭本來沒什麽想法,被她瞧了一眼又不老實起來,心中暗戳戳計較到底是誰發來的消息,竟勾得師尊這樣專心。
與本體不同,分神若是覺得心裏不舒坦了,當即就要表現出來。
顧昭湊過去靠在鐘妙肩頭:“師尊是在看誰的消息?怎麽不看看旁邊的阿昭?”
鐘妙被他靠住時微微一愣,不動聲色地将玉符熄滅,轉頭笑道:“我怎麽不知道你這麽愛撒嬌?不是誰的消息,不看了。我們阿昭有什麽想同我講的?”
顧昭眼神微暗。
他方才雖然只是不經意的一瞥,卻也瞧見玉符上蜉蝣的紋章。師尊最近在托蜉蝣查什麽東西?為什麽不能叫他知道?
他心思幾轉,決定晚些時候去問問蜉蝣,口中只抱怨着:“師尊最近在忙些什麽?怎麽也不告訴我,弟子養了這樣多的人手難道還不夠師尊用的嗎?”
鐘妙彈了他鼻尖一下:“拈酸吃醋,知道你能幹,走吧,去問問那縣令的情況。”
縣令已讀完卷宗,想着自己獨在異鄉又身陷困境,又瞧見這師徒二人有說有笑地走進來,更是忍不住長籲短嘆。
對于鐘妙而言,博取他人信任實在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她給自己編造了個捕快身份,很快就同縣令聊開。
半真半假地講了些游歷見聞,卻聽縣令輕輕嘆了口氣。
“愚兄曾有個不錯的朋友,也很愛聽這些傳聞,可惜他今日不在。”
他說完也自覺失言,幹脆将話題轉回,說起央朝的近況。
随着這些年不斷有修士前來,央朝逐漸形成了一套獨特的生态,與從前的看天吃飯不同,如今無論是農業還是建造都更依賴修士的力量。
譬如幹旱少雨,從前只能眼看着土地幹裂,現在卻能請修士畫符降水。若是修築城牆,從前必須得征召徭役辛勞數月,但換了修士只需短短數息便能建成。
從前判定一個城鎮是否繁華的标準是人口與稅收,但一百年後的今天,已經變成了供養修士的多少。
縣令憂心忡忡:“愚兄這幾日去田間詢問,許多農夫連節氣都不能分辨清楚,倘若時候再長一些,豈不是連如何耕種都要忘了?”
何況修士與凡人的力量差距過大,說句大不敬的,當今在時或許還能壓制一二,但若是當今不在了呢?
天下未必只有他一人意識到問題所在,但凡人所活不過百年,有幾個能放着這樣好的捷徑不走,逆大勢而行為數百年後的可能操心。
鐘妙聽他說完,心中也是微微一沉。
沉默中,卻聽窗外一聲脆響,倒像是說書先生拍案臺似的。
“今日美酒甚好,不知諸位聽衆老爺又想聽些什麽?”
鐘妙擡手示意縣令稍安勿躁,問道:“不如就講講你是從哪兒知道這樣多的故事?”
不等它拒絕,又從袖中取出瓶酒順着窗框滾出去。
為了應付今晚的情況,鐘妙直接将顧昭用來裝酒的儲物袋取了過來,裏頭都是些陳年佳釀,那酒葫蘆這樣愛酒,想來能賄賂一二。
果然,窗外沒忍住咕嚕嚕喝了兩口,沉吟片刻,到底還是開口:“好吧,既然你獻上這樣好的美酒,我倒不是不能告訴你。”
“我原先是個書生,本該苦讀經書博取功名,直到有一日城中來了個道人,同我講了許多外頭的故事,才知道天地竟有這般寬廣。”
他本就無父母管束,不過頭腦聰明,這才順水推舟一般讀了下來。心一旦野了,如何還能關在小小方寸之地?
“我賣去祖産四處游歷,見山河大川與各地民俗,早已得償所願。唯有一位友人,早年氣我離經叛道斷了消息,心中實在遺憾。除去他,世上也不會再有人記得我。”
縣令原本被鐘妙攔下還有些不滿,随着精怪的講述,神色卻微微變成了一種不安,聽到此處更是難掩心急,竟然幾步沖上前去,一把掀開了窗戶。
酒葫蘆驚道:“你這人實在好不講規矩!都說了不許将窗戶掀開,罷了,看在你今日拿了好酒的份上……”
它正想跳下窗臺離場,卻被縣令一把抓在手裏。
“你這精怪到底從哪偷來的故事?!那個書生如今又在何處?”
酒葫蘆被他搖晃得想吐,分辯道:“什麽偷不偷?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你這人怎麽如此霸道!”
縣令更是勃然大怒:“你休得蒙騙本官!還在這裏狡辯!你一個酒葫蘆,如何做得了書生?又靠什麽走的四方?”
酒葫蘆哎呀哎呀地叫起來,忽然周身冒出一團雲霧,縣令手中一空,就這麽讓它逃了。
第二日,縣衙頒發新令,竟是召集道人前來捉妖。
那酒葫蘆在容城待了大半年也不曾害過什麽人,不過是講講故事換口酒喝,何苦非要将它捉走?
有幾個心軟的一連幾天守到亥時,對着酒葫蘆曾經出現過的窗臺小聲叮囑它避避風頭。
一連過了數日,酒葫蘆都不曾出現,容城人偷偷松了口氣,縣衙卻催促得一日比一日急迫。
在這風雨欲來中,師徒二人租了處小院住下。
那日帶着酒葫蘆消失的雲霧正是星辰碎片所化,鐘妙尊重交易規則,既然酒葫蘆還未達成心願,她可以再等一等。
顧昭近百年來少有停下的時候,鐘妙更是沒享受過幾日安穩生活。
兩人難得有機會好好相處,白日四處游蕩賞景,到了晚上就在院子裏乘涼,數着星星說些無用廢話。
這天夜裏,鐘妙正靠在椅背望着顧昭替她剝靈果,就見他忽然眼睫微動露出些煩躁神色。
鐘妙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是有公務來了,輕輕踢了踢他小腿:“要忙就去忙,不缺這麽點時候。”
顧昭悶悶應了一聲進房間,鐘妙翻了個身,倒想起一百年前那場帝流漿幻夢。
或許和鈴說得不錯,她觀察別人堪稱細致入微,體會自己的心思時卻有些身在此山中。
活了數百年,被層層重擔壓得分不出一丁點心思給自己,也就那場幻夢中能短暫遺忘現實,難得嘗了嘗情愛滋味。
顧昭嘛也是個傻的,被她哄了一次就覺得次次是假話。
卻不想想在那樣一場夢境中,若是沒有真心,鐘妙哪有半點必要拿這樣的事哄他開心?
只是她做慣了師尊,一時難以将思路扭轉過來,譬如此時,比起疑惑顧昭最近到底在偷摸摸瞞着她做些什麽,鐘妙更擔心這小子又胡思亂想撞進溝裏折騰出一身傷。
她在腦海中數了數剩下的碎片數量,又同和鈴聊了幾句中州局勢,忽然感應到山君廟中傳來動靜。
鐘妙側耳聽了片刻,面上露出些促狹笑意。
顧昭正巧從房間出來,鐘妙招手喊他:“來!我知道那酒葫蘆在哪了。”
這幾日為了追捕酒葫蘆,容城內鬧得十分厲害,一片混亂之中,誰成想事件的主角竟會藏進這種地方?
難不成它也聽過什麽“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麽?
鐘妙敲了敲山君廟的貢臺。
“你巴巴地将本君喊出來,怎麽又躲着不說話?”
貢臺下的流蘇顫抖片刻,試探着冒出了個葫蘆蓋。
“是山君來了?”
精怪中自有一套識別身份的方法,鐘妙這次沒收斂氣息,它嗅了嗅,确定當真是此地主人來了,咕嚕嚕從貢臺下滾出來,張口就是嚎啕大哭。
它哭起來也很有特色,兩長一短像是鋸木頭。
鐘妙抿了抿唇,控制自己不要在人家傷心時笑出來,柔聲問:“你既然将求本君現身,可是有什麽冤屈?”
那酒葫蘆只是偶然成了精怪,半點修為都無,只有這麽一套雲霧藏身的辦法,若是當真被人捉住,就是個小童也能将它輕易砸得粉碎。
它被人追捕數日早已心驚膽戰,好不容易見到此地主人,不用人問就直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講了個清楚。
如那日縣令所問,精怪所講的故事并不屬于自己,而是來自一個窮書生。
窮書生行走在外只揣着一支禿頭筆與一冊書,後來又買了它,除此之外一身赤貧。
年景好時替人寫信換錢,年景不好時就做做苦工,每日所用不過是粗餅劣茶,住也只能住最下等的草房,若是運氣不好實在沒賺到錢,喝雨水睡馬廄也是有的。
但他很少有不快活的時候。
看見美景心生贊嘆,看見廢墟也并不遺憾。得人接濟時自然感激,遭了匪徒,被幾個精怪捉弄,一腳踩空從山路上滾下來……只要沒當下把命交代了,他總能找到有趣的地方,一邊笑一邊拿出那只禿頭筆,仔仔細細記在書上。
酒葫蘆随他看遍山河大川,漸漸生出靈智。
它以為自己會伴着這位莽撞的主人繼續走下去,就像他說的那樣——寫成一部厚厚的游記流傳後世。最重要的是,要留一本寄給當年斥責他不走正道的好友,讓他也瞧瞧這天地之間的種種趣味。
直到某一夜,窮書生泛舟江上,望蒼茫之色,俯身欲摘明月。
第二日清晨,水面唯留一葫蘆。
以它的跟腳,就算僥幸得了星辰碎片也不曾發生什麽翻天覆地的變化,只來得及将那本游記吸入壺中。
又苦修了十年,将将學會走路與說話,本想在此地打出名聲将游記出版,誰料就遇上這麽個喊殺喊打的?
酒葫蘆說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我若是碎了,還有誰會記得我主人?那冊書又該怎麽辦呢?”
鐘妙聽它講完,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測,伸手在空中一捏摘出根金線,從那酒葫蘆身上向外蔓延,停留在山君廟門外。
是縣令站在那裏,短短數日竟已憔悴了許多。
一連數日沒能抓到酒葫蘆,他心中實在焦急難安,輾轉反側之下還是深夜出門,本想偷偷來山君廟找找,卻意外聽見了這樣一個故事。
“你說的那個窮書生,是不是姓許,叫許安?”
酒葫蘆緊張起來,一骨碌滾到鐘妙身後:“是又如何?山君大人在此,你膽敢造次!”
那縣令望着它,面上一時不知是哭是笑:“他不是要将游記寄給我嗎?如今我已來了,游記又在何處?”
鐘妙守在門外過了一夜。
顧昭原本也想同她一塊,只是最近不知怎麽忙得實在厲害,沒待多久就不得不走開。
鐘妙倒不大在意,她又不是什麽剛下山的小朋友,還需要和同伴肩靠着肩守夜。何況此處是她自己的廟宇,世上不會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
五更天的時候,縣令出來了。
他走得不大穩當,精神卻處于一種極怪異的亢奮,手中還緊緊攥着厚厚一冊書籍,是他熬了一夜根據酒葫蘆口述記載而成。
邁過門檻時還險些被絆了一跤,被鐘妙拽住胳膊肘,這才注意到門邊站着個人。
縣令看向鐘妙,愣了片刻,這才緩緩俯身行禮,動作僵硬得叫人仿佛能聽見關節缺乏潤滑的嘎吱聲。
“謝過山君幫我,先前多有冒犯,某實在慚愧。”
鐘妙托住他:“這有什麽可冒犯?你說得其實不錯,凡間界過于依賴修士未必是什麽好事。”
她想了想,笑道:“罷了,想必你此時也聽不下去,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幾日。”
鐘妙用金線捏出只小貓跟在縣令身後護着他走下山道,轉頭走進廟裏,就見酒葫蘆周身氤氲着淡淡霧氣。
是心願已了魂靈崩壞的前兆。
酒葫蘆見她進來,掙紮着直起身,晃開瓶蓋将一枚亮晶晶的東西倒了出來。
“我身無長物,靠着這枚星辰才僥幸能完成心願,如今送給山君,願能作為報答。”
鐘妙收起碎片,替它輕輕合上瓶蓋:“好,十分感謝,辛苦你了。”
酒葫蘆微微晃動,一骨碌向下滾落,被鐘妙接在手中,已全然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舊葫蘆了。
雖說這麽多年見慣了生生死死,但還是難免有些心生悵然。
鐘妙将葫蘆收進儲物袋,計劃着明天去江邊埋下,又随手從顧昭先前留給她的儲物袋中摸出壺酒,也沒仔細看是什麽,合着星辰碎片一道飲下。
小院中,顧昭對着玉符投影面色黑沉。
不得不離開鐘妙身邊本就令他十分不滿,屬下帶回的消息更是糟糕透頂。
他這些日子都在命令屬下清除當年行事過激時留下的痕跡,雖然有些費功夫,倒也不是相當難做。
誰料忽然被人接連破壞數個據點,且留下封信件,打開一看竟提到一樁早該被埋葬的舊事。
顧昭捏着眉心閉目片刻:“不必多事,本君自會處理,你們按原計劃行事。”
“哇,阿昭聽起來好兇。”
顧昭霍然回頭,卻見鐘妙不知何時從牆邊探出頭來,笑嘻嘻的:“你平時都是這麽同屬下講話的嗎?”
師尊什麽時候來的?他為何半點氣息也沒察覺?師尊聽到了多少?
鐘妙打了個酒嗝,像是沒看到他驟然緊繃的面色,晃悠悠舉起手中酒瓶:“喏,這個,很好喝,是阿昭自己釀的嗎?還有更多嗎?”
顧昭快速看了眼酒瓶。
這是他自己研究出的配方,尋常人若是嘗上一滴也要醉倒,就算顧昭自己每次也只能喝三口,師尊看着已喝了大半,想來聽不清他方才的對話。
顧昭緩緩放松下來,又為這放松感到一種刺痛的可恥,
他将玉符熄滅,鐘妙搖搖晃晃走過來,拽着他衣襟打了個哈欠:“還有嗎?若是沒了,以後再替我釀幾瓶。”
顧昭自然說好。
酒勁上頭,鐘妙嫌站着累,幹脆向人懷中一躺,支使着要他把自己搬進屋。
她總說顧昭愛撒嬌,那是沒瞧見自己喝醉的模樣,又纏人又話多,被抱起來也不消停。
躺了一會兒又不大滿意,使勁戳戳顧昭:“你把玉符關了,震得我手麻。”
顧昭自己的通訊玉符早收起來了,哪裏會震到她?多半是她自己的玉符在響,也不知是誰這麽大半夜的還惦念着。
沒人會同醉鬼講道理,顧昭伸手向她袖中一摸,果然摸到通訊玉符。
想着先收進儲物戒裏明日再還給她,拿出來時卻沒忍住瞧了一眼。
是蜉蝣的消息。
【百年來的消息就這麽多,不過我最近查到一樁有意思的舊事,不知您想不想聽。】
作者有話說:
蜉蝣:我是少山君的小甜心~【WINK】
顧昭:……【磨刀】
明後兩天要出差,更新會遲一些,仍然日更。
愛你們,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