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得随意,顧昭卻下意識繃緊了背。
在南疆這樣的地方,流血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此地氣候潮濕炎熱,本就極易導致傷口惡化,兼有各類蟲蟻,又不乏瘴氣,更是容易感染種種毒素。
加上他們還呆在以蠱蟲著稱的騰蛇部,若是一不當心叫什麽蠱蟲鑽了進去,就算不傷及性命,拔除蠱蟲的過程也夠吃一番苦頭。
鐘妙見顧昭不動彈,又把一只手背在後頭,就知道這小子必然又在她不在時作了什麽妖。
她也懶得問了,左右他不會說實話,幹脆上前一步拽住他袖子:“将手伸出來。”
顧昭抿唇瞧着她,眼裏帶了懇求,手臂卻暗暗用力。
鐘妙被他逗樂了:“小時候也不見你這麽倔,怎麽現在同我較起勁了?又不是要打你,拿出來。”
顧昭捱不過,只好順着她松懈力道,鐘妙掀開袖子一看,就見他掌心血肉模糊一片,還紮着不少碎屑。
瞧見這等慘狀,鐘妙微微皺眉。
顧昭最怕的就是她這副神情。
倒不是說鐘妙做師尊做得有多苛刻,事實上,從前顧昭在育賢堂念書時,就有不少同修羨慕他。
那時他還整日追在鐘妙後頭喊“師父”,有同修聽見了,羨慕道:“你同你師尊很親近吧?都讓你喊師父,可見是把你當自己孩子看待了。”
鐘妙自然對他很好。
在中州,師徒關系并不對等。不少長老收徒弟就像種莊稼似的撒一地,平日裏偶爾看顧一二,就算很盡心了。
像鐘妙這等地位還願意手把手教學無微不至的,那可以說是壓根沒有。
然而鐘妙對他越好,顧昭卻越發生出種心虛。
他清楚自己并不是什麽風光霁月的正人君子,就算勉強裝出副模樣,早晚也要露餡。
鐘妙越是誇贊他,他越是覺得師尊欣賞他僞裝出的表象,越是深深将本性埋在心底不敢表露半分。
然而他同時又為這僞裝多疑且自卑,只要鐘妙微微露出些不滿的神色,顧昭便無法自制地生出是否已經暴露的恐慌。
若說從前還有機會一裝到底,如今卻徹底沒了。
鐘妙祭天後,顧昭行事越發暴烈,這百年如同做夢一般,有時他自己回想起來,都會覺得稍稍有些出格。
他都覺得出格,若是師尊知道呢?
明明追逐多年眼看着就能觸碰月亮,一回頭卻望見自己做下的種種蠢事,顧昭有時恨不得幹脆将當初的自己一劍殺了——這才是他神魂分裂的根本原因。
他太希望能找到什麽法子将一身黑暗剝離,最終卻只能抽刀指向自己。
鐘妙只管低頭将他掌心的碎屑細細剔除。
“你不必總瞞着我,這又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哪裏就值得這樣緊張。”
顧昭垂眸望着她,喉結微微滾動。
“那若是,”他咬牙問,“那若是我當真瞞着師尊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呢?”
她纏好繃帶,握着他屈伸關節試了試松緊,動作熟悉一如當年。
“不教而誅謂之虐,即使真有什麽,我與你同錯。”
顧昭輕聲問道:“師尊會一直待我這樣嗎?”
“自然,除了你難道還有別人?”鐘妙伸長手臂敲他腦殼,“走吧,別想這麽些有的沒的,為師帶你去玩兒。”
說着去玩,其實還是工作。
這些年來,那幕後之人實在給她找了不少麻煩。從前受種種條件鉗制,鐘妙一直只能被動反擊,實在憋屈極了。
雖說最後還是叫她掀翻了棋盤,但當初顧昭因為這個吃了多少苦頭,她可不會忘記。
如今中州與凡間界都自有法度,她不必再像從前那般滿場救火,且敵在明我在暗,若是此時不主動出擊奪得先手,又要等什麽時候?
左右中州如今忙于權勢争鬥顧不上他們,幹脆帶着徒弟一道四處逛逛,先人一步将碎片集齊,給他來一記釜底抽薪。
等到了那個時候,縱使幕後之人有再多的手段,也不過是籠中耗子,越是掙紮,越是狼狽。
鐘妙主意打定,顧昭自然不會有反對意見。兩人當天便直接啓程,三日後到達目的地。
這是一處名為容城的凡間城池。
此地氣候溫暖且風調雨順,是凡間界有名的産糧大縣,一年能成熟兩季水稻。
從前礙于交通,又有許多苛捐雜稅,田地荒廢不少。
如今央朝大力推行機關術在民間的應用,又征召了不少修士前來疏通道路,當地人的生活自然好了起來,見到修士也并不怎麽驚訝恐慌。
兩人駕着馬車自山頭掠過,遠遠望見有一處香火鼎盛的小廟,鐘妙定睛一看,笑了起來。
“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淵源,”她示意顧昭向下看,一面操控馬車下行,“你瞧,我從前同你說過,這正是我的第一座山君廟。”
那山君廟立于三百多年前,本該顯露些飽經風雨的滄桑,但靠近一看,卻見屋瓦皆是新的,可見不時有人維護。
鐘妙一時好奇,拉着顧昭隐去身形進入廟中。
她那時年歲尚小又害臊,原本是不願意村民做雕像的,兩方拉扯之下,幹脆拍板做了只老虎放在主位。
鐘妙望着那老虎,自己先吭哧吭哧笑了起來。
有位婦人帶着孩子拜了拜,又将孩子抱起來,要他去摸老虎須須——這是當地十周歲孩子的殊榮,村民相信這樣能保護孩子平安長大不至夭折。
鐘妙看得有趣,也拉着顧昭的手要他去摸。
顧昭如今連一百周歲都過了,哪裏肯摸?鐘妙壞心眼拽着他手不肯放,顧昭本想好好同她講一講道理,被她含笑的目光注視着,自己耳朵卻先紅了。
兩人正拉拉扯扯鬧着玩,忽然聽見廟外一整喧嘩。
鐘妙側頭看去,卻是個穿着官袍的中年人,看着有三十上下,正怒氣沖沖往這邊走,幾個老人在一旁拼命攔着,嘴裏高喊“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本官偏要來看看這山君廟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那官員一揚袖子就往裏沖,奈何幾個老人将他團團圍住。他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哪一個都不是什麽硬朗身板,萬一撞倒可怎麽了得?
眼下沖是沖不進來了,他使勁跺了跺腳,長嘆一聲:“你們怎麽這樣糊塗?!”
山君廟香火旺盛,平日裏也有不少人前來祈福,方才他們鬧得動靜極大,看熱鬧的早就圍了一圈。
聽他這麽一說,有個老漢當即不樂意了。
“我看你才糊塗!山君庇護此地有數百年了,那時你祖宗還不知道在哪呢!”
官員指着他剛想開口,又有個老太附和道:“可不是!老身打小在這長大,自我爺爺那輩起,旁的地方總有邪祟鬧事,這裏卻從來沒有,正是山君庇護的我們!”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起來,都說自己從未見過什麽邪祟,可見山君廟是有用的。
那官員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一時氣得胸口起伏不定。
“好!好!既然你們說山君庇護下邪祟不生,那近日為何又同本官說什麽有妖怪擾民?”
這話就有些難接了。
村民自小聽着山君的故事長大,視山君如父母一般親近,猛然冒出個人來議論,自然是要硬着頭皮護到底。
有個人小聲道:“妖怪是妖怪,邪祟是邪祟,我瞧那妖怪也就是愛講故事了些,既然山君不曾驅逐——可見未必有什麽壞心思。”
旁人正絞盡腦汁不知怎麽回,一聽他這麽說,紛紛附和,“是極!”“是極!”
真真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官員氣得冷笑三聲:“好!好!既然你們這樣說,那本官也不管了!你們且參拜去吧!”
他憤憤然甩袖就走,上馬時還險些沒踩住馬镫摔了一跤,聽見身後笑聲,一抽缰繩離開此地。
鐘妙看得有趣。
“有意思,這官員竟不是容城人嗎?看着像從外地調來的,怎麽連個仆從也不帶。”
左右她也是要向容城去的,捅捅顧昭給了個眼神,兩人換了身普通裝束,一路跟在那官員後頭。
他顯然氣得不輕,方才還端着個架子,如今一個人行在路上,嘴裏忍不住抱怨起來。
“什麽山君不山君,成天指望着什麽鬼神之說,如何能真正立起來?!”
鐘妙點頭,悄聲道:“這句倒說得不錯。”
官員行了幾步,又忍不住抱怨:“非說有妖怪,我怎麽從未見過妖怪?都是自己吓自己,就在這參拜!參拜!”
鐘妙搖頭:“這句就有些迂了。”
作為她的第一座山君廟,又有當地居民源源不斷提供願力,鐘妙能輕易感知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氣息。
城中确實曾有什麽非人的東西出現過,只是借着星辰碎片掩蓋氣息難以發現。
星辰碎片天然排斥兇惡之徒,那東西能借着它藏身,想來多半沒什麽壞心思。
鐘妙不急着回收,幹脆跟在官員身後一道進城,打算瞧瞧當年的村鎮變成了什麽模樣。
走近城門,才覺察出其中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當年這裏不過是處小村鎮,別說城門,幾塊籬笆一圍就算是院子。
她百年前也曾路過此地,但那時常有饑荒,村民衣不蔽體,如何有精力大興土木?
如今瞧瞧着頗為氣派的城門,瞧瞧門口還有衛兵,再上手一摸,估計是王城那兒傳來的新材料,敲起來有玉石之聲。
鐘妙喜滋滋地摸摸這個瞧瞧那個,被旁人望着笑也不惱,反而自來熟地湊上去同人搭話,沒一會兒就将事情摸了個明白。
“我聽他們說,城中竟然來了個愛講故事的精怪,你說有不有趣?”她興致勃勃地分享信息,“據說是個書生先發現的。”
那書生早年靠給孩子開蒙過活,如今央朝下令征召賢才,他有心搏一搏功名,每日念書念到極晚。
有一天夜裏,他詩興大發,開頭結尾都已得了,偏偏卡在中間不得寸進。
那感受正如多日不食蔬果,實在是上不得下不得,難受得緊。
書生想到從前聽來的辦法,幹脆反複吟頌起來,一會兒從頭到尾,一會兒從尾到頭,正在靈光一閃之際,忽然窗外傳來一聲怒罵。
“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念你那狗屁文章!”
被這驚天一喝,那點将将冒頭的靈感又縮了回去,書生又是氣急又是心虛,只好悶悶睡了。
第二日,他反複回想卻抓不住一丁點頭緒,神思不屬地輾轉到夜裏,忽然再次靈光一閃,大喊出聲:“好!”
“好!”窗外那人陰陽怪氣,“好一個七竅通了六竅!狀元爺,你不睡旁人還要睡,再過些時候就能聽見雞叫了!”
書生被他打斷兩次,心中早有些不滿,當即回怼道:“好!我一竅不通,你七竅皆通,既然如此,閣下又有什麽高見?”
窗外那人頗為得意地哼了一聲:“我未必有什麽高見,哄住你卻是使得的。”
書生自然不服,卻聽那窗外之人話頭一轉,講起故事來。
說書先生在當今算是賤業,唯有考不上功名又居無定所的閑漢才會做這個。
書生從前自持身份不曾聽過,如今猛然聽人講話本,雖然口中說着有辱斯文,實則聽得如癡如醉。
誰料講到精彩處,那人卻突然打了個哈欠,說:“罷了,今夜就講到此處,我該回去休息了。”
故事從吳老三家道中落被人退親開始,剛講到他自院中挖出黃金,正正是要緊關頭,書生哪裏肯放他走?
然而無論他怎麽呼喚,窗外都不再有聲音傳來,又過了一會兒,卻聽一聲雞叫,竟是天亮了。
從那以後,書生每晚都聽窗外之人講故事。
那人講的故事奇怪,人也奇怪,同書生約法三章,一是不得打開窗戶向外看,二是不得同旁人提起他的存在,三是雞鳴前就要走,絕不強留。
書生老老實實守着規矩過了數月,卻在一次酒後破了規矩,悄悄的帶朋友來一道聽故事。
奈何朋友也是個沒規矩的,聽到精彩處當即拍板叫好,猛地推開窗想結識這位兄弟。
窗外哪有什麽人?只有個立着的酒葫蘆罷了。
那酒葫蘆雖是精怪,也不曾害過什麽人。當天氣咻咻走了,沒過幾日又在另一處開張生意。
城中居民都知道有這麽個精怪,也不揭穿,輪到誰家就去誰家偷偷的聽,有些人還會在窗外放些酒水供它飲用。
就這麽過了數月,有一日大概是喝醉了,那酒葫蘆格外興致高漲,講完故事還問:“我講的故事好不好?”
旁人自然說好。
它又咕嚕嚕喝了兩口,問:“那若是講給皇帝聽夠不夠格?”
聽衆很給面子,直呼給天帝聽都夠格!
酒葫蘆美滋滋走了,第二日,新派來的縣令剛看完卷宗正想和衣睡下,卻看見幾個小吏鬼頭鬼腦湊在一處不知在幹什麽。
湊近一瞧,卻聽他們起哄道:“這個好這個好!”“這個精彩這個精彩!”
縣令從前呆過的衙門,有不少小吏會在守夜時賭大小取樂,聽他們這樣起哄,當即大怒,幾步走上前将人掀開,卻見空空一片,并沒有什麽骰子。
小吏們聲稱自己并沒有違禁,要他們說在做什麽,又支支吾吾講不明白。
縣令自然不信,再三逼問之下,才說是聽精怪講故事。
縣令自富饒之地調來,從未見過什麽精怪,一向将這種說法看作是愚民之言,狠狠罰過小吏,硬要他們将精怪捉出來給他瞧瞧。
這才有了山君廟前的一幕。
鐘妙摸摸下巴,頓覺有趣。
啊呀,一個愛講故事的精怪,一個堅信世上無鬼神的縣令,這可就有意思了。
她拉着徒弟走到縣衙,正巧望見縣令在門口發怒。
“本官說過,不許在縣衙中擺這些鬼神之事!你們聽不明白嗎?”
被呵斥的小吏緊緊抱着護符反駁道:“這是我娘替我求來的山君護符,不是什麽鬼神!”
那縣令氣得無法:“先是聲稱有什麽精怪,又将這種東西帶進縣衙,當真不把本官放在眼裏!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在本官手下做工,這就家去!”
眼見着沖突即将擴大,鐘妙從袋中摸出個令牌挂在腰上,幾步走上前去。
“欸,這位大人,這位大人,歇歇氣,”她熟練換上哥倆好笑容,“這也是本地風俗嘛,何必較勁呢?”
那縣令也就是熱血沖頭才喊了這麽一句,他剛來此地沒多久,正是人生地不熟的時候,若是上來便将本地衙門中的小吏得罪透了,怕是以後只能做個空殼縣令。
有人搭臺階,也就順着下來了。
縣令見她腰上令牌,知道是王城中來的使者,當即邀請她進府衙一敘。
鐘妙聽他大吐苦水,對情況也算有了些了解。
這縣令倒也不是什麽壞人,滿心抱負自請外放來這麽個邊遠之地,正是想大幹一場,誰料上來就碰見小吏偷奸耍滑,再加上民風愚昧,自然心中憤憤難平。
鐘妙遲疑道:“在下倒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縣令忙道:“愚兄已是毫無辦法,你若有什麽手段,只管說便是!”
“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若是您在那精怪出沒之處靜待一夜卻無事發生,可不就謠言自破了嗎?”
鐘妙笑盈盈看他。
“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作者有話說:
酒葫蘆:卡章高手,職業說書人,自食其力再就業中。
書生:不慎手滑點贊社恐太太後慘遭拉黑。
不存在天帝,妙妙是本界唯一G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