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多邊民。
根據崇拜圖騰的不同,又能分為大大小小數十部族。其中以騰蛇一族最為隐秘,常年避世而居自給自足,即使于邊民而言都頗為神秘,被南疆人稱為“山裏的人”。
格桑金正是出身于這個部族。
自從五年前她朝楚青下蠱不成反被人逮回來做徒弟,格桑金就再沒回過幾次寨子。
族中阿姆嫌她丢人,叫她學好了本事再回去,格桑金還以為自己變成老婆婆都回不去了,沒想到今天抓住個叛徒。
處置叛徒是部族最重要的幾個活動之一,打着抓回叛徒的旗號,就是阿姆也不會說她什麽。
小姑娘這下真心實意地高興起來,連聲邀請衆人随她一起回寨子。
線索就在眼前,鐘妙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楚青卻難得露出些猶豫神色。
格桑金歡歡喜喜沖出去放蠱蟲傳消息,楚青朝着她消失的方向望了幾眼,低聲道:“你雖然來南疆來的不少,這一支卻與你以往見過的邊民不同,騰蛇一族最是排外,一會兒不論你瞧見什麽都不要聲張,咱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
蠱君楚青何時有過這樣警惕的時候?鐘妙稀奇地瞧了他兩眼,正想打趣說上幾句,楚青眼角瞥見小姑娘的衣角,手指抵在唇上搖搖頭不說話了。
這屋內雖看着一派窗明幾淨,不知哪個角落裏就藏着能傳聲的蠱蟲,楚青有意壓低聲音不叫旁人聽見,因此靠得極近。
鐘妙倒不覺得有什麽——她在外行走數百年,早将那些講究磨沒了。
若是換了從前與同伴一道出任務時,為了避人耳目,就是兩個人背貼着背藏進棺材裏的倒黴時候也有。靠近些說話算什麽?
顧昭卻沒她想得開。
與鐘妙不同,他自育賢堂畢業後就走的獨狼路線。
鐘妙祭天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顧昭看誰都像仇人。
見人笑心煩,見人哭更心煩,常年頂着一張深仇大恨的臉,他不愛搭理人,旁人也不敢靠近他,就是混在散修裏也沒誰敢腆着臉說句“同伴”,自然無法理解為什麽兩個人說句話就要靠得這麽近。
他也不說話,就沉着張臉在旁邊盯着。盯了半息終于忍不住湊過去想搭句話,卻見兩人同時停下了話頭,側頭望向門外。
顧昭被這默契紮得眉頭一跳。
格桑金推開門跳進來,一邊仰着頭同指尖托着的钴藍色鳳眼蝶嘀咕些什麽。
那鳳眼蝶後翼生着三對眼睛形狀的花紋,展開時光華流轉,竟當真轉了轉眼睛将室內三人挨個瞧了一遍。
鳳眼蝶摩擦前肢發出沙沙震動,格桑金側頭聽了一會兒,笑道:“好的阿姆!我一定好好将客人帶回來!”
鳳眼蝶得了答複,抖抖雙翼化為青煙鑽進小姑娘腕上的刺青。格桑金笑嘻嘻望向他們:“阿姆答應我帶你們回去了!趁着月亮沒出來呢,我們這就走吧?”
進山的路很是漫長。
騰蛇部藏身群山之中,既倚靠山險,更有無數毒瘴環繞。
此時正是黃昏,落日的餘晖将山間霧氣照得如夢似幻,但若是誰當真敢靠近半分,便要成為其中孢子的溫床。
格桑金走在最前,手中托着只深黑鳳眼蝶,不時停下腳步傾聽草叢中蠱蟲爬行的方向。
楚青走在其次,鐘妙師徒走在最後。
畢竟隔了百年沒見,楚青又是這麽個性子,統共也就鐘妙一個朋友,雖然一開口總是陰陽怪氣,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向後靠靠同她聊天。
一時間找不到什麽話題,幹脆就拿格桑金手中的蝴蝶作引子。
“你看她手中是深黑蝴蝶,就知道她是真心實意邀請咱們去做客,若是換了不受歡迎的惡客,托着的就是猩紅蝴蝶。”
楚青當年第一次進寨子看見的就是猩紅蝴蝶,正覺得這玩意顏色好看,就被山中湧出的蠱蟲團團包圍。
他雖沒說出口,鐘妙卻能猜到這件事的由來,促狹瞧了他一眼:“就是你非要抓人家小孩兒做徒弟?難怪遭人打。”
楚青大呼冤枉:“怎麽說話的呢?她朝我下蠱還有理了?沒要她命就夠尊老愛幼的了,你不也抓了小孩當徒弟嗎?”
鐘妙此生就敗在“要強”兩個字上,一聽這話,當即向後一抓握住顧昭的手牽上前來。
“少空口白牙污蔑我們講究人啊,我徒弟當初是心甘情願跟我走的,咱可不興強取豪奪那套,是吧阿昭?”
顧昭悶悶跟了一路,忽然被扯上前去問話。
他一路暗自計較,也沒聽見她說什麽,但既然師尊覺得是,那自然就是。
鐘妙見他乖乖點頭,當即得意洋洋地沖楚青龇牙笑。楚青冷哼一聲裝作不理她,沒過一會兒又開始講南疆這些年的八卦。
她方才将顧昭扯上前,此時也沒放開他的手,仍然握在手中同楚青說笑。
顧昭暗暗歡喜,他警告自己師尊一定只是一時忘了。但能多握一會兒,他心中就多快活一會兒。
因此小心翼翼地攏着手指,怕力氣小了會被風吹開,又怕握緊了叫師尊想起來要松手。
此時天色漸晚,山間蟲鳴陣陣,古木遮天蔽日,仰頭望去,唯有螢火在枝葉間散落微弱光點。
又走了半柱香的路,像是邁過一道無形的邊界,忽然間所有的蟲鳴都喑啞。
靜得唯有枝葉浮動,鐘妙卻能聽見不遠處的铮铮脆響,是機弩上弦的聲音。
格桑金示意他們停下,自己上前數步,擡手放出深黑鳳眼蝶。
鳳眼蝶搖曳上升,在月光下融化為一個漆黑的符號,箭塔中的族人望見了,取下竹笛吹出三長一短的鳥鳴。
過了片刻,山上扔下兩道藤梯。
鐘妙不着痕跡地向楚青望了一眼,見他微微颔首,就知道程序對了。
顧昭照例走在最前,他最近腦袋裏不知又在想些什麽,總歸是“保護師尊”那套,處處都愛擋在鐘妙前頭。
到了鐘妙這個層次,死亡實在是一個已經永別了的詞彙,但有時看顧昭犯倔還挺有意思,幹脆由着他來。
翻過藤梯,又走過兩道箭塔拱衛的吊橋,這才算真正進入寨子。
騰蛇部邊民自認是騰蛇後代,迎面走來無論男女老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蛇紋刺青。其中一些還佩戴着由羽毛與獠牙制成的首飾,大概是村寨中地位較高的族人。
那些人見了格桑金皆低頭問好,沒想到這小姑娘在部族中的身份不低,卻不知怎麽會淪落到被外族人帶走做徒弟的地步。
有個佩戴首飾最多的走出來與格桑金交談,兩人低語片刻,又向鐘妙他們望了幾眼,各自伸出右手反複交疊拍了三下。
“這是‘協議達成’的意思,”楚青傳音,“格桑金大概在拜托他通報阿姆,你若是在外看到有邊民用這個手勢,一定要當心。”
那人離開沒多久便折返回來,又同格桑金低語兩句。
格桑金轉頭看向他們:“阿姆要見一見正道魁首,你們誰是呢?幫格桑金将叛徒也帶過去吧。”
顧昭一開始就猜到自己的身份藏不住多久,事實上他能順利進來就已經很意料之外。
畢竟明面上他還屬于中州官方勢力的代表人,騰蛇部作為這樣一個避世而居的法外之地,當真什麽也不做放任他随意行走才叫奇怪。
這位阿姆大概是騰蛇部的掌權人物,邀請他見上一面,實在很合情合理。
顧昭向鐘妙望了一眼,伸手點點耳根,這才拿着裝了傀儡師的芥子離開。
鐘妙正皺着眉望向他們離開的方向,眼角卻瞧見楚青像是很松了口氣似的放松了肩膀。
她一時好笑:“怎麽了?我知道我徒弟優秀,但沒想到做他師叔會給你這麽大壓力。”
楚青翻了個白眼,心想那是壓力嗎?那玩意叫折壽。
看顧昭在鐘妙面前賣乖,卻似看一頭上古兇獸學着叼飛盤。
楚青旁觀一整天,又被他客客氣氣叫了幾聲“師叔”,只覺得雞皮疙瘩抖落一地。
他撇撇嘴:“只是沒想到你會收這麽個徒弟,瞧着和你沒半點相像。”
鐘妙從來最是護短:“怎麽不像了?多好的正道棟梁!你這叫孤陋寡聞,不知道他這些年在中州做的好事。”
楚青極怪異地瞧了她一眼,心想我能不知道嗎?我可太知道了!
早兩年顧昭在他面前還知道收斂一些,打交道多了,一來二去竟直接将南疆當成了垃圾堆。
一開始只是偶爾往他這扔點垃圾,到了後來,什麽心情不好懶得收拾首尾,殺得太多借口用完……諸如此類的理由,統統帶過來往沼澤裏一塞,塞得旁人一聽“南疆”二字就聞風喪膽。
面上還裝得很端方君子——楚青有一會下山正巧撞見顧昭帶着幾個世家長老搜尋屍體,那幾個長老想來平時高高在上慣了,對着顧昭照樣頤指氣使。
顧昭在楚青這兒的風評都快夠得上“殺人如麻”了,猛然一瞧見他的溫和笑容,簡直比白日撞鬼還可怕些。
不過話說回來,顧昭倒确實沒亂殺過什麽人。
也不知這小子從哪兒得來的情報,死在他手中的有不少都是頗有名望的君子,直到死得骨頭都沒了,才叫人翻出許多深埋多年的腌臜事來。
楚青想了想,到底還是想勸上一句。
雖然鐘妙這人确實煩了些也蠢了些,總喜歡說些什麽“世道公義”,但說到底楚青心中是欽佩的——你瞧世上滿口仁義道德的有多少,哪有幾個當真能舍下一切去殉道呢?
顧昭這小子太聰明了,聰明得楚青有些怵,他是不想惹麻煩,卻不願朋友被蒙蔽其中。
楚青故意刺她一句:“确實,确實,我瞧你徒弟比你聰明多了,你看看,當年你在中州混成什麽熊樣?還不如人家短短百年。你徒弟天生就适應中州的玩法。”
鐘妙只管笑眯眯的:“可不是麽,所以我也不同他們玩了,這不是在到處溜達嗎?”
楚青暗罵一聲蠢蛋:“你要是真下桌了今天還會站在這兒?少摻合中州的事!你玩不過他們。”
他見鐘妙還是一副不過心的樣子,氣得連聲道:“怎麽聽不懂人話是麽?你是沒見到你徒弟當初……”
不遠處樹枝咔噠一聲脆響,鐘妙轉頭望去,顧昭已經見完人回來了。
“打擾了師叔的談性,抱歉,”他溫和笑道,“我方才見過阿姆了,有些事想同師尊說。”
他面上仍是風輕雲淡的笑意,走到鐘妙跟前交代方才同人說了什麽,見到些什麽,乖得像個初次上學回來的孩童。
楚青卻不會漏過他經過時極冷極深瞥來的一眼。
鐘妙耐心聽他講完,誇道:“你做得不錯,我們沒有同部族起沖突的必要,既然來了,不如結個善緣。”
顧昭點頭,顯然很是愉快:“師尊說的是,弟子謹遵師尊教導。明日還有慶典,不如今夜暫且歇下?”
既然到了別人的地盤,入鄉随俗總歸不會出錯。
有個紮着羊角辮的小姑娘上前為他們引路,沒多久便到了休息的地方。
楚青與騰蛇部的交集比他說出口的要深厚許多。
雖然他一開始收下格桑金作徒弟只是意外,但相處得久了,閑在山中又沒什麽事做,偶爾也會進山中替邊民處理些頑疾,因此在部族中自有一套固定的屋子住。
至于鐘妙師徒二人,則是去了另外一棟屋子。
南疆多蟲蟻,邊民又多生活于草木旺盛的山林間,因此住的都是些吊腳樓。
鐘妙從前每次來南疆都是有正事要做,像這樣不急着趕路,有寬裕時間正正經經住進屋子休息一晚的體驗,竟是從未有過。
她沒住過這樣的屋子,好奇心實在旺盛。索性也沒旁人在身邊,幹脆順着樓梯咚咚咚上下跑了幾通。
顧昭一早将屋子打掃幹淨,又在窗沿門框都設置了驅逐陣法,确保不會放什麽東西潛入後,拿出茶具在桌前煮茶,耐心等鐘妙玩盡興了回來。
鐘妙裏裏外外看了一遍,就差将屋子拆了研究,這才心滿意足回屋子,一坐下便被顧昭遞了杯清茶。
“大晚上喝茶?雖然修士确實沒什麽所謂,感覺總有些怪怪的。”
顧昭又斟了一杯:“是前些年得來的雪頂霜花,說是能安神靜氣,喝酒太多到底對身體不好,師尊不如試試喝茶。”
鐘妙嘗了一口,歪着頭瞧他:“你也知道喝酒傷身麽?我怎麽聽說你近年喝酒喝得很厲害,連斷腸酒都敢試了?”
顧昭心中一跳。
他垂眼望着桌上杯盞,聲音低沉:“師尊若是有什麽事想知道,直接問弟子就好,何必去聽旁人的話。”
鐘妙一聽他這麽說就知道是覺得委屈了,笑道:“又不是什麽要緊事,難道還要一樁樁一件件都拿出來問你嗎?也不是不讓你喝,只是……”
“只是旁人看我總帶了偏見,”顧昭擡眼看她,“師尊自然明察秋毫不會被流言蒙蔽,可一想到有人會同師尊說弟子的不是……心中總是惴惴難安。”
他生了一雙極黑的眼睛,叫人想起無波的深潭與無光的夜空,在鐘妙面前卻總能找到一個極合适的角度露出些脆弱與不安。
鐘妙本就不打算與他糾結這些,見他這樣抵觸,幹脆伸手過去摸了摸頭。
“有什麽好怕的?我向來知道你是最好的。”
顧昭望着她,難得放縱自己将臉蹭進師尊的掌心。
時光似乎從不曾對師尊做出改變,自幼時飄來的香氣纏繞在鼻間,沒一會兒就将他拖入夢鄉。
明明過了百年,這小子睡覺時還是愛抱着她袖子。
鐘妙無可奈何,左右她還有些事要做,幹脆由着他抱,閉眼沉入識海之中。
她仍在研究那副地圖。
回來了這麽些日子,鐘妙到底摸出些門道。
自從上次她在十萬大山吞下那枚碎片,識海中的地圖上便少了一塊雲霧。這次在妙音坊使用願力結界後,地圖上的江南十九城就圈上了金邊,
大膽猜測,說不定那些雲霧正是星辰碎片掉落的地點。而凡是她展開過結界的地區,都将真正成為她的領域。
可惜自那次标記過後,鐘妙就再也沒辦法使出願力結界——也許是因為她只找回了一塊碎片?
無論如何,有猜想總比沒思路強。
鐘妙凝神望向地圖,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上似有若無地勾連着幾縷雲霧,但當她仔細看去,卻又不能真正确認方位。
奇怪。
不過世間稀罕的法器不少,有那麽一兩個能遮掩碎片氣息也不算沒可能。左右都在這塊大陸上,只要細細去找,還能逃出她的掌心不成?
鐘妙收斂心神退出識海,正計劃着明天如何找個借口四處看看,忽然察覺掌心溫熱。
睜眼一看,果然是顧昭分神。
顧昭本體就算是再想撒嬌,也只會用一雙眼睛望着鐘妙懇求。分神卻直接多了,拽着她的手将臉埋在掌心蹭蹭,面上帶着心滿意足的笑容。
他見鐘妙睜眼,露出耀武揚威的尖尖犬牙。
“那家夥是個膽小鬼,怕你讨厭他,正躲在裏頭哭呢!”
鐘妙頭痛:“我哪裏就讨厭你了?”
顧昭分神卻露出挑事的笑。
“那可不一定……你可知他背着你做過什麽?”
作者有話說:
白天還有一更。
如無意外,周末兩天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