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楚青一驚一乍,實在是他一見顧昭就心頭發梗。
仙盟、巡查使、暗探……凡是與這家夥沾邊的都是些麻煩東西,楚青活了數百年,頭一回被人煩到這個地步。
在他們那個年代,中州還處于最純粹的叢林法則:誰的修為高,誰的手段狠,誰就能在這片大陸上暢通無阻。
從小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自然習慣了凡事用拳頭解決,譬如鐘妙踐行以殺止殺,又譬如楚青享受肆意而為。
誰料按這套游戲規則玩了千百年,冷不丁冒出個仙盟,上來就要求大家夥兒和和氣氣講話,不要動辄打打殺殺。
傳訊的紙鳶飛到南疆,楚青聽都懶得聽完,一指點成了灰燼。
那是鐘妙祭天的第二十年春。
楚青守着一地窖的斷腸酒,忽然意識到某個人大概是真的不會再來了。
世人皆稱蠱君生性乖張,在他看來,世上卻再沒有比鐘妙更狂妄的修士。
千百年來難道就她長了眼睛?誰不知世人皆苦?偏生她敢發道心護衛蒼生。
說她蠢吧,蠢人如何做得了育賢堂魁首?說她聰明——都這個年代了,哪個聰明人還會搞以身殉道那一套?
早先護符不亮時他就有些預感,如今不過是終于得到确切答案。
楚青從一開始就預感這家夥早晚要把自己小命玩丢,而這一天當真到來時,他心中像是了結一個懸念,又像是落下另一個重擔。
斷腸酒釀得辛苦,他不想白白浪費,幹脆下山配些菜下酒,忽然聽見有人在一旁議論着新起的雕像。
一個說:“我瞧那雕像看着甚美,也不知生前是怎樣的妙人。”
另一個說:“朱兄當真沒有眼光,這種板正的女修就如木頭一般,還是小弟今晚帶你去城裏瞧瞧!”
那人嘿嘿兩聲正說着“板正自然有板正的趣味”,就見面前停下個人。
是位黑袍白發的男修,嗓音輕柔如毒蛇吐信。
“你眼光實在很差,這副招子就不必留了,”他笑,“本君覺得你也很有趣味,不如來做個游戲?”
那兩人說的話他不喜歡,連帶着慘叫的聲音也無法讓他愉悅,楚青自覺無趣,擡手就要拍碎兩人天靈蓋,耳邊卻不知怎麽聽見那家夥的嘆息。
‘你好歹也警醒着些,天雷當真是那麽好挨的麽?’
煩人!讨厭!沒完沒了!
楚青下酒菜也沒買就回了山,正窩在酒窖內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就被人找上了門。
講話倒是客氣,說先前有一樁命案與他似乎有些關系,因此過來了解一二。
他自然沒搭理,一揮袖子就想将人掃出去喂蛇。
誰料這小子相當能打,不僅能打,還煩人得緊,三天兩頭過來“了解情況”。
楚青被“了解”煩了,正想嘲諷幾句你們仙盟慣會做表面功夫,卻在尋仇時忽然發現那些嘴裏不幹淨的雜碎早已死了個幹淨,死因還很統一,都是“意外”。
哪來那麽多意外?
仙盟竟然選了這麽個黑心腸的做正道魁首,你們正道到底還是要完了吧?
再往後,楚青自己也漸漸不問世事,都金盆洗手這麽些年,誰成想又被這家夥找上了門!
楚青一擰眉就想罵人:“本君早就叫你不要……”
顧昭卻極快地打斷他:“見過楚師叔,楚師叔近來可好?”
這句“楚師叔”可把楚青叫傻了。
他驚疑不定地在鐘妙與顧昭之間來回掃視,就聽鐘妙咦了一聲:“原來你們早就認識麽?楚青,這是我徒弟顧昭。阿昭,你楚師叔。”
顧昭竟當真老老實實叫了句“師叔”。
楚青眼前一黑。
好家夥,原是這麽回事。
話說到這份上,人家都已纡尊降貴喊了“師叔”,縱使楚青有一萬個不願意,還是得捏着鼻子讓這小子進門。
三人并肩行于山間。
鐘妙是來慣了的,顧昭來的次數也不少,但結伴進山是頭一回,兩人都感覺有些新鮮。
只見顧昭一會兒從樹上摘下個果子:“師尊,這果子瞧着顏色鮮亮,也不知好不好吃?”
鐘妙笑他:“呆子,這如何吃得?要麻舌頭的。丢回去,晚些時候帶你去摘靈果。”
又走了幾步,顧昭不知從哪兒摸出朵花來:“師尊,瞧瞧這個!看着花樣倒是新奇,我好像未曾見過。”
楚青瞧了一眼,那東西名為誘仙,天生靠一副無害美麗的外表引人靠近,實則極為兇險,若是被人摘下,數秒內便能将血吸幹。
但對于元嬰修士而言,頂多也就咬出個不痛不癢的口子,楚青樂得看他倒黴,幹脆撇開頭裝作看風景。
過了數秒,顧昭果然被咬。
楚青面上的笑意還沒完全展開,就聽那小子啊呀一聲:“師尊,這東西咬我!”
鐘妙竟也當真吃他這套,一副心疼極了的語氣:“這怎麽好?快上藥止血,否則再過一會兒……”
楚青呵呵冷笑。
可不得快些上藥麽?否則再過一會兒,傷口該自己愈合了!
鐘妙就算了,這家夥天生腦袋蠢,他這樣的蛇蠍當年也敢護在身後,被有心人故意蒙騙,分辨不出是正常的。
顧昭又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正道已經淪落到連救世主都要騙去回收再利用嗎?
從前是怎麽威脅他的?是怎麽一把火燒了他的數百蠱蟲?又是怎樣一副強硬手段搶去了斷腸酒的配方?
這山間哪樣東西你沒見過碰過?在這兒裝什麽嬌嬌寶貝?
楚青聽着這兩人越說越不像話,只覺一股反胃感湧上喉頭。
顧昭卻忽然望向他,很擔心似的:“楚師叔是有哪裏不舒服麽?也是,我這樣貿然拜訪,實在很打擾你們老友相聚。”
楚青頓感背後一涼,他還沒分辨出這預感是為什麽,就聽鐘妙笑道:“怎麽會?為師答應了要帶你出來四處游歷,你楚師叔心腸很好,想來不會計較這些。”
被人捅了一下,楚青陰測測冷笑:“是極,是極,怎麽會不歡迎呢?你既然叫本君一聲師叔,那自然同本君兒子一樣……”
話未說完又被人捅了一下,楚青只好強顏歡笑改口:“……那自然本君是極歡迎的。”
好在修仙之人腳程快,縱使這兩人一路磨磨唧唧,到底還是在半柱香後到達目的地。
楚青上前幾步敲響山門,門內傳來問話聲。
是個小姑娘,口音有些奇怪,不知是混了哪裏的土話。
“呀,是誰來了呢?說出名字才好開門呀。”
楚青從前只覺得這套幼稚,現在卻打心底生出種親切和感動。
“是你師尊我,還有為師的朋友,把門開開!”
門咔噠一聲打開,從後頭探出張幼嫩小臉。
看着不過十二三歲大,一雙眼睛是極罕見的深紫,作傳統南疆打扮,頂着一頭銀飾,風一吹便發出溪流般細碎的輕響。
她歪着腦袋将陌生的客人瞧了瞧,歡歡喜喜跑出來拉住鐘妙的手。
“世上竟然有這樣的漂亮姐姐!格桑金還以為自己見到了仙人!”
顧昭的臉瞬時黑了。
小姑娘卻不管他,一心拉着漂亮姐姐往家裏走:“仙女姐姐是從哪裏來?格桑金沒在南疆見過你。”
鐘妙對女孩子向來很縱容:“從北方來,等你長大了,也能去南疆外頭瞧瞧。”
正說着,忽然擡手向後一捉,竟從後頸捉出只蠱蟲。
那蠱蟲被捏在指尖不斷掙紮,鐘妙面上神色不變,只彎腰将蠱蟲遞給小姑娘。
“玩具收好了。”
格桑金望了她一眼,接過蠱蟲收回袖子,瞧着有些失落。
楚青嗤笑:“說了吧?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別人一上來便能看破。”
小姑娘不服氣地大叫,楚青只當作聽不見,轉頭看向鐘妙:“您老人家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說罷,少山君這次又想吩咐小人替您做什麽活?”
鐘妙早習慣他這套陰陽怪氣,當即熟練回怼:“您這是哪兒的話?我前陣子逮住些有意思的東西,瞧着像蠱蟲,又恰巧有幸結識您這麽位泰鬥級的人物,這不就拜訪您來了?”
兩人冷哼一聲,同時翻了個白眼。
到底是正事,楚青不想挑戰鐘妙的耐心,一臉嫌棄地接過竹管将東西倒在手中。
那蠱蟲一觸碰皮膚便想往下鑽,楚青将它彈了個仰倒,像瞧什麽垃圾似的撥弄兩下。
“什麽醜東西,你從哪兒得來的?”
作為蠱君,楚青對蠱蟲有最基礎的美觀要求,他養出的品種,無論效用多血腥,看着永遠是美的。
誰料今天大不幸,見了這師徒二人也就罷了,還見着這麽個醜東西?
鐘妙就知道他要這麽問,從芥子中将五花大綁的傀儡師倒了出來:“喏,你自己問吧。”
楚青微微眯了眼正要開口,一旁的小姑娘卻耐不住好奇擠進來看。
“咦?這不是寶翁嗎?”她指着人喊,“你從寨子裏逃出去這麽久,怎麽被人綁得像豬猡呢?”
傀儡師掙紮着想擋住臉,格桑金卻緊抓不放,将人一把掀過來仔細确認了臉。
“他偷了東西逃走,今天被送回來,非常好。”
小姑娘笑盈盈看向鐘妙,嗓音柔軟。
“你是寨子的朋友,格桑金邀請你去寨子裏看熱鬧。”
“看什麽?”
“看背叛者下蛇窟。”
作者有話說:
顧昭(茶裏茶氣):姐姐,你這位朋友是不是不喜歡我?早知他不喜歡,我是不是就不該來的?
鐘妙(心疼):怎麽會呢?楚青你快說不介意!
楚青:媽的我刀呢?狗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