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妙摸了把發頂,又笑着轉頭去看他。
到底是天生的好相貌,旁人若是裹着這麽層厚重冬衣還淋了雪,難免要顯得狼狽。穿在顧昭身上,卻越發襯出他眉眼深邃,此時用一雙點漆似的眸子直直望着她,仿佛盼望她能順着眼睛一路看進心裏。
從前教養他的時候只知道這孩子心思深,做什麽都愛藏了七分在心裏,卻不料有一日他當真坦蕩起來,竟這樣令人難以招架。
鐘妙行走數百年從未畏懼過什麽刀槍棍棒,如今對着這雙眼睛卻意外生了逃避的心思,匆匆抓出句話來。
“說起來,你當初怎麽會想到做正道魁首?”
顧昭本就沒盼望能得到什麽答複,當即從善如流換了話題:“倒也沒什麽特別的原由,只是忽然想通了些事情。”
百年前,中州。
雖說世家為禍中州多年,但到底構建了套以白玉京為樞紐的地下秩序。一朝垮塌,能不能改天換地有番新面貌還兩說,從前受白玉京管束的魑魅魍魉卻徹底脫開枷鎖。
戰後本就百廢待興,如今又有這麽群貨色在其中攪風攪雨,平民百姓的日子一時間竟比當初世家在時還難過許多。
那是鐘妙離開的第二年。
顧昭脫離秘境後,只覺天下再無可歸之處,幹脆混在散修中四處飄蕩。
他本就天賦出衆,又悍不畏死,很快打出名聲。來找他的勢力不少,然而許諾的都是些毫無意義的功名利祿,倒還不如就這麽渾渾噩噩地湊合。
被陸和鈴找到時,顧昭已有大半年未曾開口說話。
陸和鈴打量着他一身狼狽,皺眉道:“你好歹也是妙妙唯一的徒弟,怎麽自甘堕落到這個地步?”
顧昭悶頭擦劍,充耳不聞。
陸和鈴不知廢了多大功夫才将人找到,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更是心中火起:“你師父從前總同我說你百般好,如今我看來卻是未必,但願她在天上看不見,否則不知該多寒心!”
顧昭卻被這句紮得渾身一抖。
“那也該是她親自同我說這句!她已經死了!你不明白嗎?!”
陸和鈴冷眼看他:“是,她是走了,但她救下的蒼生還在,我見你也長了雙眼睛,不如睜開看看當今是什麽世道!”
她劈頭蓋臉罵完,也懶得廢話,從儲物袋中掏出把劍砸過去:“你師父從前托我做的,說祝你金丹大成,早日做個正道棟梁!你若想辜負她的心意我也不管,別糟蹋了這把好劍!”
顧昭瞪着那把劍,幾次恨得想幹脆折斷,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好不容易下決心收在儲物袋最深處,睡前又總要拿出來抱在懷裏。
許多年裏,他行走過城池與荒原,見孩童流離失所,見散修艱難求生。
不知從何時起,顧昭在每一張陌生的臉上都望見了鐘妙的影子。
從前師父在街頭讨生活時,是不是也這樣忍過餓,受過凍,遭人驅趕,與天搏命?
于是十年後仙盟落成,學堂撫養孤兒,有能力的散修被收編為巡查使,每年都有固定的隊伍深入民間清繳魔修與邪祟。
顧昭輕聲道:“我只是想着,若師尊尚在,應當也樂意見到這樣的世間,并不算有什麽功勞。”
鐘妙卻搖了搖頭:“世上心有執念的人有許多,真正能達成的卻不足十之一二,阿昭,我一直以你為傲。”
他們眺望着冰原的盡頭,忽然見海天交接處掀起巨浪。
那是極寬廣的一片深藍,如洪流沖破雲層,無邊無垠,仿佛能将天地環抱。
海水裹挾着沖向天空,又紛紛如暴雨砸落,整片雪原都回蕩着空靈悠遠的低鳴。
尾鳍拍擊海浪,掙脫出一聲清越鳥啼。
北冥有魚,其名為鲲。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而後乃今将圖南*。
雲海翻滾,随着鲲鵬的最後一葉尾羽消失在天際,極北之地的白晝也走到了盡頭。
師徒二人仰望着浩瀚星空,一時默然無語。
半晌,鐘妙笑道:“倒讓我想起些小時候的事——別見你師祖看着嚴肅,從前也愛拿些謊話哄人,還騙我說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顧昭想起柳岐山每次面對他的臉色,實在很難想象這樣一個男人說出這種話的場景。
“那時我的一個小朋友死了……我還是個少年,她卻已能稱為‘知天命’。你師祖見我難過,特特說來哄我。”
鐘妙笑了一聲:“誰知他從哪對凡人父母那兒聽來的。我當然不信,一個勁喊:‘師父騙人,我分明看見她魂魄消散在天地間了!’”
顧昭聽着,仿佛能看見當年小小的鐘妙,倔着臉,寧願抹眼淚也不信謊言。
“但後來我想,或許師父當年并不是這個意思,”鐘妙看着他,眼神柔和,“阿昭,我們在意過的人永遠不會真正離去,就算不能再說相同的話語,仍然能在仰頭時望見,就像星星一樣。”
“世上有許多星星,你不要害怕。”
“但弟子的夜空裏沒有星星,師尊,”顧昭低聲回答,“弟子驽鈍,只能看見唯一的月亮。”
随着最後一顆爬上夜空,漫天星辰忽然融化為銀白雨水墜落。
無根水只能以手掌接取,若是落在地上,轉瞬間就化作鴿子飛走。
鐘妙接了滿滿一懷,只是向他笑道。
“走吧,我們先回江南。”
自上一次與長老院公然翻臉,陸和鈴幹脆帶着勢力撤回江南。
江南一派與各大宗門本就矛盾重重,之前不過是礙于種種原因勉強做個面上光,如今既然已經把話說開,誰都不會天真到認為一紙盟約能當真産生什麽約束。
那群暗探也叫陸和鈴一道帶了回來——若說一開始長老院還看在香火情的份上有些憐憫,如今卻已将他們視作擂臺上的靶子,不死不行。
她有心在天下人面前給長老院響亮一耳光,自然不會給他們下手的機會,如今都放在妙音坊內修養。
鐘妙打小來妙音坊來慣了,陸和鈴還專門為她留了院子,回這兒就像回自己家一般熟悉。
顧昭卻不能這樣随随便便就向裏走,他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正道魁首,妙音坊自然要端出對待魁首的禮節來迎他,只好留在前廳同長老們說些套話。
鐘妙一路順着小路摸到後花園,陸和鈴果然正坐在那兒等她,手中還拿着塊玉符在看。
見她來了,陸和鈴寫完最後幾筆,伸手捏了捏後頸。
“可算把你盼來了,極北之地好玩嗎?”
他們當年念書的時候,也有個三人小團體。
鐘妙一言不合當即動手,周旭看不順眼就要挑事,陸和鈴帶着這倆人形炮仗,過早體會了育兒的艱辛。
但就這倆小混蛋,是陸和鈴一生中難得的好友。
她自小在争權奪勢間受慣了冷眼,本以為來了育賢堂也要聽些風言風語,誰成想冒出這倆活寶,面上看不出什麽,背地裏按着名單挨個将人拖出來揍。
不會再有這樣的少年時了。
陸和鈴将玉符抛給侍女,笑盈盈地站起來。
“走吧,帶你看個好東西。”
妙音坊位于江南十九城腹地,乃是一座城中之城,臨山傍水,又因前代坊主的喜好,種了不少荷花。
前坊主去世後,謝家幾次三番想換個花樣,如今到底被陸和鈴種回來,已經擁擁簇簇開了一池子。
兩人攜手登上小舟,一撐船篙蕩進蓮花深處。
陸和鈴取出壺酒來,淺淺斟了兩杯。
鐘妙一聞就知是好酒,她驚到:“不對!不對!你往常不許我喝的,今天是怎麽了?”
陸和鈴看着她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一時也不知是羨慕好,還是頭疼好。
“我真不知你是怎麽行走這些年的!妙妙,你腦子呢?”
鐘妙抓着杯子疑道:“不興對劍修職業歧視的啊,莫非你看上哪個想金屋藏嬌了?沒事,咱們什麽關系,喝完這壺就動手!”
陸和鈴嘆了口氣:“你真是……我只是想着,到底也有百餘年沒見你。”
她從前就知道自己好友是個犟脾氣,有時會想讓她嘗嘗苦頭改改性子,真到了關頭,又忍不住掃清阻礙怕她傷心。
誰成想偷偷護着這麽些年,到頭來還是一個沒看住。
鐘妙一聽她提這個當即縮了脖子,陸和鈴卻沒打算罵她。
“既然回來了,可什麽想做的沒有?”
說到這個鐘妙來勁了:“有呀!我打算去十萬大山看看,要是還有什麽害人精怪幹脆一道除去!最近不是說魔修動靜很大?我也想去看看……”
她的聲音在陸和鈴的注視中越來越小。
“誰問你這個?我是說你自己,你自己有什麽想做的沒有?”陸和鈴懶得同她兜圈子,“不說別的,你和你徒弟到底怎麽回事?”
鐘妙的聲音更小了。
“我不知道,”她扯着劍上的穗穗,“我們劍修搞不懂這種彎彎繞繞呀。”
陸和鈴壓根不信:“少拿這話來糊弄我,從前也不是沒人追求你黏着你,那時候你不是知道得很嗎?當初直接把人丢出去的是誰?現在倒說起‘我不知道’了。”
鐘妙端起酒遮住臉,忽然被陸和鈴極溫和地摸了摸頭。
“有什麽好怕的呢?你總該過些自己的生活了。”
作者有話說:
鐘妙妙行走多年見了太多悲劇和不幸,反而會在正面情感前退縮——這好像是救世主or超級英雄通病?
*出自《逍遙游》
悲傷卡文,希望周末能順利日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