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中州仙盟。
周旭繞着鐘妙左右打量,稀奇得不得了。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這紋身花樣倒挺好看!從哪兒搞的?”
“這不是紋身,你诨說什麽?”
鐘妙下意識摸了摸耳後,那裏正閃爍着一道繁複花紋。
自她醒來後,這道花紋就印刻在耳後,與之對應的是……
周旭自然不信:“別蒙我,我方才在你徒弟身上也瞧見了,男修配着也怪好看的,告訴我!我也去弄一個。”
鐘妙默默翻了個白眼:“得了吧,你還是少做些夢,就你們蓬萊列島那套文绉绉風氣,你紋身?仔細你姐姐抽你!”
周少島主自小不将什麽人看進眼裏,唯一怕的只有他姐姐周雲,一聽鐘妙這麽說,連忙擡手告饒。
顧昭正推門進來,見周旭也在這,微微愣了愣:“不知周少島主來了,有失遠迎。”
周旭一揮手:“都是自家人,沒得客氣。”
他閑不住,又拉了鐘妙咬耳朵:“我聽說你們這回遇上個怪厲害的精怪。昨天和鈴同我發了好一通脾氣,說連年撥款給長老院也沒見培養出什麽像樣人手,不明不白折進去這麽些人也就罷了,還連累你進去!還好你沒事。”
陸和鈴的原話可比這難聽多了。
她活了四百年也就得這麽兩個真心朋友,好不容易盼到老天垂憐放鐘妙回來,誰料到還沒安穩幾日就因為暗探的疏忽進了這等險境?
若不是周旭攔着她,陸和鈴當場就要沖進長老院挨個兒指着鼻子罵廢物。
鐘妙搖頭笑笑,轉頭看向顧昭。
“你今日去問了,可聽見玉丹谷怎麽說?”
那天在十萬大山,鐘妙混混沌沌過了一日,再睜眼已是元嬰修為。
幻境被破除後,藏身其後的蒼天巨木顯現出來。其上懸着數百個豆莢般的包裹,除人族之外,連各色飛禽走獸都有不少。
榕樹精一見他們成功脫困,當即穿了具老鼠的軀殼藏在叢林中就想逃跑。
它算盤倒是打得不錯,若是換了其他人或許當真拿他沒辦法。但對于鐘妙而言,這種小動作連麻煩也稱不上。
她本就擁有這個世界的最高權柄,融合碎片後更是又上一層樓,榕樹精還做着百年之期已到的春秋大夢,一句青山不改沒說完,平地一聲悶雷那是劈得渣也沒剩。
罪魁禍首倒是解決得輕松,遺留下來的問題卻也不少。
兩人将包裹依次破開,受困久的已只剩枯骨,運氣好些的還能喘氣,這次失蹤的暗探就在其中。
暗探被分了幾批運回中州,長老院商議後決定請玉丹谷的人過來看看,今天應當已經到了,也不知結果如何。
顧昭搖頭:“玉丹谷的諸位同修方才已經去看過了,這批暗探身體上沒什麽重傷,只是到底被那精怪強行抽取過神魂,若要痊愈還需想些辦法。“
他說得已算相當委婉,事實上,就在方才,議政廳內還為這個狠狠吵了一架。
這批暗探雖說從前都是弟子中的頂尖人物,但如今倒退的修為先不提,就連保持最基礎的神智清醒都很奢望。
一日兩日也就罷了,若是一直醒不來難道就一直用藥吊着?這都是真金白銀地花出去,能修複神魂的沒一樣是便宜貨。
如今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年輕子弟,光育賢堂內一年畢業的弟子就有千人,比起這群希望渺茫的暗探,将錢押在新人身上顯然更為劃算。
長老院都是人精,自然不會将話說得直白難聽。但推诿之間擺明了就是這個意思,最後商量來商量去,竟說出了“順其自然“的鬼話。
顧昭與陸和鈴當即投了反對票,但殿中願意同他們站一處的,也只有江南一派的勢力。
那群長老多半出身大宗門,平日裏都是些拿鼻子看人的貨色,被人捧了數百年,如今卻眼見着一個百來歲的小子坐穩了正道魁首。
再加上陸和玲與周旭——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後生,若是從前哪敢這樣同他們唱反調?不過是借了戰争的東風上位。
長老們心中本就積怨已久,正好借題發揮不陰不陽地刺了幾句。
有的說:“江南十九城自古富裕,陸坊主過慣了好日子自然不明白資源有多難得。”
有的說:“陸坊主年紀尚小,處理事情還是有些不大穩當。”
還有些笑着什麽“婦人之仁”“孩子意氣”……
陸和鈴從一個死了母親的閨中小姐做到當今的江南之主,比這還難聽的話也聽了不知多少,早不會因此動氣。
她本打算幾句糊弄過去再私下動手,卻聽有人嘀咕着:“到底是少山君死得值,一個換了三個”。
顧昭劍拔了一半卻被陸和鈴搶了先,一巴掌将人直直抽出殿外。
她能與鐘妙做了這些年至交好友,自然不是什麽和軟性子,不過是這些年做了坊主穩當起來,這群老狗就當真敢蹬鼻子上臉。
那人一落地便昏死過去,陸和鈴懶得再看一眼,冷笑道:“一群沒種的老東西!願意同你們說幾句好話還當真拿大起來。不勞您費心,這群弟子全由江南接手,也好叫天下人看看爾等大宗門的嘴臉。“
話雖如此,神魂受損确實是一件極為麻煩的事。
且不說每日耗費的藥材之巨,若是不能盡快找到破解之法,就算勉強用藥吊住了命,神魂還是在一日日崩解下去。
到了那個時候,與其做個無知無覺的木偶,倒不如死了幹淨。
鐘妙聽顧昭說完,心中也有些憂慮。
她無法冷眼旁觀無辜之人送命是其一,陸和鈴今日當着衆人面将這件燙手山芋攬下來,若是做不成,不說到時候又有怎樣的難聽話,在江南的聲望恐怕也要受損。
無論于公于私,鐘妙都必須想出辦法盡快解決此事。
作為本世界主神,按理說這件事于鐘妙并不算難。
奈何她的黴運似乎在五百年前集中爆發,穿越永恒之海時竟然将伴生星辰也帶了下來,半路還不知為何砸得稀碎,如今四散各地,唯有全部收集才能真正向上進階。
想到此事,鐘妙痛苦地捂住了臉。
她承認自己當時行事過于魯莽,但神明吸收星辰是刻在骨子裏的本能,誰知道會将顧昭吓成那樣……
“師尊可是有什麽不适?正好玉丹谷的諸位師兄師姐還未離開,不妨請人來為師尊瞧瞧?”
顧昭送完周旭回來,見她捂着臉,當即拿出傳訊玉符關切問道。
多麽體貼孝順的好徒弟,若是鐘妙沒在他耳後看到那道同款花紋,或許還能老懷甚慰一番。
那天的事情她記不大清楚,但這道花紋卻是實打實地提醒着她一個事實——在她失去理智期間,顧昭被她的力量打上了标記。
至于通過什麽方式,每一種假設鐘妙都不敢多想。好在他們回到中州後就沒見顧昭的分神再冒出來,兩人幹脆一道默契地揭過此事不提。
雖說她心知分神也是顧昭的一部分,但能夠暫且不用面對,到底自欺欺人地松了口氣。
鐘妙回神笑道:“哪有這麽脆弱?我如今已回到元嬰,你實在不必擔心太過。且忙你的去,我過幾日要回鐘山看看。”
她自覺态度沒什麽變化,顧昭卻察覺她微微向旁撇開臉,倒像是……與他呼吸同一片空氣都令師尊難以忍受似的。
顧昭恭敬行禮:“是,弟子這就将事情安排妥當,明日便可一道啓程回鐘山。”
鐘妙這才想起還有那道金環。
她遲疑片刻:“好,那就有勞你。”
接着匆匆找了個借口進屋去了。
顧昭保持着行禮的動作,直到鐘妙關上門才緩緩起身。
【哼,師尊果然還是喜歡我多一些。】
分神得意極了。
顧昭在腦中冷笑一聲。
【是麽?若不是你這樣讨人厭,師尊也不必連着待我都變了态度。】
分神當即跳腳喊道。
【那還不是你沒用?木頭!呆子!懦夫!放我出去!我要妙妙!】
顧昭恍若未聞,低聲念起清心咒,分神咒罵幾句,到底沒了聲音。
第二日,鐘山。
四百年前,柳岐山一人一劍殺穿魔界,轉頭卻直接隐居山林。旁人都猜他多半病得要死了,這才任種種流言發散也不曾冒頭。
誰料一百年前又有魔修摸上鐘山,那一日敗者的鮮血将天色染紅,才叫人記起何為世上唯一劍尊。
柳岐山活了這些年,于功名利祿毫無興趣,不過是想護住一個心願,這才守住鐘山不動。
誰成想命運竟能如此殘酷。
他年少時眼見着師父被逼祭天無能為力,做了劍尊,卻又只能目送着徒弟走上相同的道路。
才方知盛名終是虛名。
小徒弟走了,大徒弟也不願留在山上,柳岐山守着一山桃花過了百年,顧昭倒是愛來——還不如不來。
柳岐山在他身上看到太多故人的影子,有時覺得他可憐,看着卻更加心煩。
今年的桃子又熟了。
鐘妙自小喜歡吃這甜滋滋的東西,從前沒什麽錢,只能摘些又小又酸的野果湊合。後來滿山桃林豐收,她卻再沒了時間留給自己,哪怕只是爬上樹摘一顆桃。
柳岐山不大愛吃這些,爛在地裏又總覺得會惹鐘妙生氣,幹脆送下山去給鎮上的孩子們。
他坐在廊下釣了半天的魚,照舊一無所獲,幹脆起身準備将熟透的桃子收拾起來。
馬車就在此時剎停在院中。
柳岐山有百年沒聽見這毛毛躁躁的剎車聲,一時間有些恍惚。
因着鐘妙無論如何也學不通陣法,鐘山從未設置過結界,沒成想縱容出這丫頭越發狂野的停車方式,大徒弟說過她幾次,次次都不聽。
百年裏柳岐山不是沒想過設下結界攔一攔顧昭,每到關頭卻又放下手——但今天他敢這麽放肆,确實應當好好揍上一頓。
柳岐山折了枝桃子拎在手上,卻見那馬車嘩地掀開簾子,跳下個小姑娘。
“師父!”她歡歡喜喜地喊着撲過來,“我回來啦!”
百年不見,這丫頭打招呼的方式還是老一套,柳岐山被她撞得踉跄,手中舉着桃子,猶猶豫豫拍了拍她的頭。
“怎麽還是這麽個莽撞性子……要不要吃桃?”
鐘妙望望他手裏又摸了摸後頸,當即跳起來大叫:“師父你怎麽這樣!全都是桃子毛!救命!我要洗澡!!”
鐘妙不愧是鐘妙,一個人鬧出了一山的動靜,柳岐山慌慌張張舉了手不敢再動,顧昭早沖進院子裏替她燒水,折騰了大半天,等終于收拾清爽,已經到了用晚飯的時候。
到了金丹之上,修士早就不用進食。自鐘妙走後,鐘山上的廚房已有百年沒開過火。
柳岐山懶得折騰,蘇懷瑾自從繼承衍星樓後就再沒回來。顧昭倒是時常做些東西,但他從沒自己嘗過,到底是什麽味道還當真難講。
廚房內兩個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終誰也不敢擔保自己能做出份口味正常的東西。
顧昭想了片刻,正想硬着頭皮下山買些飯菜上來充數,就聽門外冷哼一聲,有一青年男子推門走了進來。
“站這練功呢?得了吧,啊,都出去,”蘇懷瑾,或是說顧可笙揮揮手趕鴨子似的趕人,“廚房重地閑人莫入,起開,放着我來。”
他穿了一身刺金禮服,也不知是從什麽場合匆匆趕來,此時撩袖子的手法還有些生疏,但菜刀一拿在手裏,立刻就恢複了廚子的威嚴。
顧昭自然不敢和大師伯争鋒,當即雙手奉上這些年收集的種種食材,退出門外還聽見顧可笙在那兒挑挑揀揀。
“暴殄天物,勉強還算新鮮,算了,湊合用吧!”
鐘妙剛收拾完就聞到飯菜香,頂着頭濕發直往裏沖。
小小飯廳內,柳岐山坐在主位,大師兄臭着張臉在片肉,顧昭恭候一旁聽師伯講解如何下刀能更好诠釋出肉的鮮香。一聽她的腳步聲,俱是含笑向門外看來。
鐘妙愣了愣,倒是有些近鄉情怯似的。
“喲,果然聞着香氣就來了,”顧可笙笑話她,“喏,瞧瞧,極北之地産出的鲲肉,你師兄我用了九九八十一種醬料精心調理,快說師兄最好!”
鐘妙卻是眼眶一熱,應聲道:“是,師兄人美心善,世上再沒有比你更好的師兄了!”
顧可笙假裝沒看見她掩飾性地低頭:“再順便誇誇這小子,買來花了不少力氣吧?你這徒弟倒是孝順。”
鐘妙笑道:“羨慕吧?羨慕也沒用,诶,有些人就是運道好!”
顧可笙白了她一眼:“趕緊的給我坐下,有吃的還堵不住你這嘴。”
鐘妙笑嘻嘻蹭過去坐下,當即得了滿滿一盤烤肉。
燈影下四人舉杯同飲,倒像是回到了當年。
酒足飯飽,又聊起些中州的事來。
當年白玉京往衍星樓塞了不少探子,誰料一朝事變,衍星樓終于等到它真正的主人,白玉京卻死了個幹淨。
剩下些殘兵敗将也不敢同顧可笙別苗頭,他性子爆,手段又十分莫測,沒幾年就将這群人收拾幹淨,如今只有小貓三兩只,都是他撿來從小養着的棄嬰。
顧可笙喝了口酒,咂摸道:“倒是你徒弟運道不好,早說了不要做什麽勞什子正道魁首,那群老家夥煩人吧?我打他們跟前過都不敢呼吸,一股子腐臭味,沒得惡心人。”
顧昭含蓄笑笑,一副乖乖仔的樣子:“師伯說得是。”
鐘妙從來覺得自家孩子頂頂好,當即護起來:“那有什麽!和鈴與周旭都在仙盟做事,想來還是很有些意義的。”
顧可笙嗤笑一聲拿食指點點她不說話。
又喝了片刻,提起那群暗探的事來。
顧可笙的嫌棄溢于言表:“我就說這群老東西沒一個好的!怎麽,找人做事時叫大夥兒拼命,現在殘了廢了就開始講起順其自然了?我看他們欺下媚上的時候可半點不‘順其自然’。”
他性子直,當即擦擦手拿出乾坤棋盤來,抓出一把白子向上一扔,卻見如銀蛇銜首,在棋盤上圈出個地方。
顧可笙低頭一看,笑道:“這可不巧了,才說到呢,這就要去吃新鮮的了。”
他伸手向棋盤上一拂,卻見一副地圖自深處顯現,那被圈出的位置,正是極北之地。
極北之地位于凡間界最北,離鐘山倒不算遠。
鐘妙打定主意,同陸和鈴傳了個消息,打算明日就動身。
顧可笙一早就回書閣去打掃屋子,顧昭也還有些事要處理,一時廊下只剩柳岐山與鐘妙師徒二人。
柳岐山望着她,片刻還是不知說些什麽,只溫聲道:“怎麽這樣不知道照顧自己?頭發還沒烘幹就出來,當心夜裏頭疼。”
鐘妙收起玉符,朝頭上摸了一把,笑道:“我倒是忘了,快一百年沒叫水打濕過,還挺稀罕的。”
她話一出口就知不對,小心望着師父的神情,卻聽他問道:“在……天上的時候,會不會很冷?”
大抵人總是貪心,柳岐山從前對什麽都沒有欲望,如今卻難以自制地想着:若是他能得到一次這樣的幸運……是否也能擁有第二次?
鐘妙認真想了想:“大概不冷吧?到了那兒是察覺不出冷的。”
她望着師父難得猶豫的神情,忽然問道:“師父,師祖是怎樣的人呢?”
柳驚鴻是怎樣的人?
在這一瞬,數百年的時光自他眼底倒流,仿佛再一次嗅到那年春日的桃花。
柳岐山愣了一愣,最終只是這樣回答。
“她是個很好的人,倘若她還在,大概也會很喜歡你。”
當天夜裏,柳岐山久違的做了個好夢。
那年他剛築基,正到了選擇道路的關頭,同齡的師兄弟們都去做了劍修與體修,只有他選擇修習丹道。
年少的柳岐山本就生了一副面若好女的相貌,又因這不同尋常的選擇,時常受人嘲笑。
有些生性頑劣的師兄會故意在半路上沖出來撞他,還要哄笑:“柳岐山!我看這丹道确實适合你!娘們唧唧的,不像個男人!”
不如劍修帥氣又如何?不如體修強悍又如何?柳岐山從來沒在乎過這個。
柳驚鴻是半路拜的山頭,因此在正清宗沒什麽地位,想着等徒弟大了就帶他離開,有時受人苛待少拿些丹藥也不大計較。
她不計較,柳岐山卻不能不計較,他本就天賦出衆,只是怕被其他長老強行要走才一直韬光養晦。如今修習丹道,旁人看不上他,他卻終于能好好用功,研制出些對師父有用的東西。
柳岐山端着藥爐沖出丹房,頭一回流露出符合年紀的興奮與喜悅。
“師尊!師尊!您瞧!我做出極品氣血丹了!”
氣血丹只是最基礎的丹方,他那時不知道,還以為自己達成了什麽了不起的成就。
柳驚鴻卻狠狠将他誇了一通:“好!我就說我徒弟是天生的修真苗子!真不錯!你将來定能成一代宗師!”
柳岐山就是在這時于夢中醒來。
柳驚鴻已死了五百年,許多是是非非再去糾纏已毫無意義。
柳岐山凝視着師父不曾褪色的容貌,輕聲問道:“師尊,若我當年去做了劍修,是不是許多事都會不一樣?”
他心知這只是夢境,因此問出這句也并不抱什麽期望。
柳驚鴻卻拍了拍他的腦袋。
“胡說什麽喪氣話!”她爽朗笑道,“我早就說過,你将來定能成一代宗師——這不是做得很好麽?”
柳岐山一醒來就被陽光打在臉上晃得眼花。
他模模糊糊記起自己昨晚似乎又喝了些酒,不想被徒弟看見,幹脆躲進祠堂同師父說話。
祠堂的窗戶封了數百年,也不知被哪個打開,傳來蟬鳴陣陣,堪稱震耳欲聾。
柳岐山扶膝站起,搖搖晃晃地想去把窗戶關上,怕曬壞了畫像。
卻聽有人在他身後笑道:“這你畫的?我倒不知道你還頗善丹青。”
這聲音既陌生又熟悉。
柳岐山愕然轉頭,卻見一明豔女子托着下巴坐在一旁,指尖叮叮當當地撥弄案上酒瓶。
“瞧這喝酒喝的,都說了宿醉傷腦子吧?認不出來了?”
“師……師尊?”
鐘妙大半夜就帶着徒弟偷偷溜走,如今已到達北望山下。
此處是前往極北之地前的最後補給點,位于混亂之地的最北端,大抵是寒潮降低了人的血性,賣的東西還算正常。
鐘妙挑了一些茶磚,同鹽巴牛奶一起收進袋中,又另外買了兩套厚重冬衣,慫恿顧昭穿上。
凡人的冬衣于修士毫無意義,顧昭摸不着頭腦,但他很少拒絕師父的要求,還是同她一道穿成了兩頭熊。一回頭看,鐘妙正拿着留影石大拍特拍,笑得發抖。
兩人行至荒無人煙處,這才取出馬車向山那一頭飛去。
越過這座山再度過定波行,就算是踏進了極北之地的領域。
此時正是極晝的季節,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天地間唯有冰雪的白與海水的藍。
他們穿着特制的厚底靴踩在雪上,寂靜中回蕩着嘎吱嘎吱的悶響,再向前邁出一步,所有聲息都被吞沒在深深雪層中。
顧可笙為他們指出的是無根水的方位,這東西與帝流漿一般,都是在特定時刻自天地間産生的寶物。
在極晝與極夜交替的瞬間,倘若足夠幸運,會看見一場銀白的雨水。在落地前接住便化為無根水,據說有洗滌神魂的功效。
鐘妙不缺幸運,只需靜靜等待無根水降臨。
或許換了其它神明會選擇利用權柄直接奪取,但她親眼見過這世界的美好與脆弱,并不願破壞規則帶來動亂。
又走了許久,他們停在一處背風處,往上看是光禿禿的峭壁,也不用擔心什麽雪崩,當即掏出營帳搭建起來。
顧昭從未做過這樣的事,看鐘妙過于生疏的動作,大概她也沒有。
儲物戒裏有大把精妙法器,鐘妙卻偏偏和營帳較上了勁。顧昭茫然看着鐘妙第三次将釘子敲斷,到底沒忍住開口問道:“師尊,這,不如讓弟子來吧?”
鐘妙哼笑一聲:“不必,我今日非要将它搭起來不可!”
她将失誤怪罪于凡鐵過于脆弱,從儲物戒中摸出把玄鐵,當場拿靈火融成鐵釘的模樣,到底将營帳穩穩紮好。
鐘妙這才心滿意足收手,招呼顧昭進帳篷坐下,又取了捧雪,掏出個爐子點火溶化,看着是要煮茶。
顧昭琢磨出味了,當下也不勸她換成儲物戒中的靈泉,反而掏出昨日在集市上買的粗劣茶磚細細掰開,放在她手邊供她自己拿。
又過了片刻,茶也煮好了,鐘妙又抓出把鹽巴猶猶豫豫想向下丢,顧昭眼疾手快将裝了奶的壺子遞過去。
鐘妙恍然大悟:“确實,我見他們是這麽煮的。”
她将奶倒入鍋中,煮了片刻,看也不看伸手抓了鹽巴向下撒,也沒注意其中被顧昭混了不少香料粉末。
攪了攪,盛出一碗來嘗嘗味道,顧昭緊緊盯着她,倒比自己煮還要緊張些。
鐘妙捧着碗咂咂嘴:“不錯!就是這個味道,我做得很好嘛!”
顧昭這才松了口氣,見鐘妙一副洋洋得意自覺廚藝大師的模樣,眼裏也帶了笑。
“師尊很喜歡觀察凡人的生活嗎?”
鐘妙抱着碗裹着毯子向外看,眼前唯有無盡的荒原,在這樣的空白中,仿佛人也能變得簡單起來。
“倒也不是觀察,這話說得太傲慢了,”她推了盞碗示意顧昭也盛了嘗嘗,“只是些年少時的願望罷了。”
作為少山君的數百年間,鐘妙見過不少凡人的生老病死。
這個世界并不安穩,有妖族,有魔修,有兇獸,運氣再差點,還會遇上正道中的敗類。
凡人生活在這樣的世道,就像是于巨獸腳下掙紮求生的螞蟻。
修真界與魔修打生打死千百年,無數人想成為話本中的英雄,想擁有翻山倒海之能——動怒可使天地變色,出劍便斬渭河倒流,好叫人瞧一瞧什麽是“英雄出我輩”,方不枉來世上活一遭。
但天地變色後的莊稼收成呢?翻山倒海後的凡人村落呢?
倘若讨論這個,是不是不夠“正統”?不夠“英雄”?
鐘妙那時年歲尚小,卻已知道自己無法與他人共融,即使面對推心置腹的朋友也往往并不能得到理解。
“你是個修士呀,妙妙,”他們這麽說,“修士生來就是要與天争命,凡人不過朝生暮死,閉個關再出去就換了幾代人,這哪顧得過來呢?”
她想不通,就幹脆自己親眼看看。
鐘妙在一處江南小鎮生活了兩年。
兩年,不過是修士的彈指一瞬間,卻足夠她認識鎮上的所有鄰居。
凡人總是活得忙碌而努力,春天要為秋天操心,到了秋季,又要為過冬做準備。
鐘妙閑閑散散在鎮上瞎逛,還是隔壁奶奶看不下去,硬塞了套舊冬衣給她,又拉她去自己家裏吃飯。
到了冬季,分明辛苦準備了許久,卻仍是沒能好好過上年。
隔壁山頭上忽然來了個黑熊精,下山将田地糟蹋了個遍,還放話說要每家每戶都上供雞鴨,否則直接屠村。
鐘妙那時不過築基後期,向育賢堂求助未果,當即自己提劍上了山。
黑熊精皮糙肉厚,修為還高出她一截。到最後靈氣用盡打急了眼,鐘妙幹脆化為獸型同它撕咬起來。
第二天清晨,她拖着一身血跡下山,卻意外碰見了出來尋她的隔壁奶奶。
鐘妙急忙想藏起耳朵與尾巴,一雙手不知先捂住哪個,卻聽奶奶啊呀一聲笑道:“原來是少山君呀!”
民間将老虎稱為山中之君,她年紀小,奶奶便稱她為少山君。
那是她的第一座山君廟。
鐘妙自覺只是做了件小事,卻得到這樣多的愛戴。村民們拿出酒肉招待她,還抱了新出生的孩子要她取名,鄰居奶奶在旁邊盯着,見到人敬酒就大聲攔下:“不行的!她年紀好小!不好喝酒的!”
距今已數百年。
後來每當她心生迷惘,便在凡間走走看看。
看他們繁衍生息,看洪水淹沒田地,看山火蔓延後的廢墟,到了第二年,平原上又長出新的村莊。
鐘妙見顧昭聽得愣神,抓起顆奶果子砸他。
“回神了!別盯着雪地發呆!”
顧昭下意識接住,匆忙眨了眨眼。
“我只是聽得入神,沒想到師尊年少時還有這樣的奇遇。”
鐘妙笑他:“你不知道的多了,我難道還能生下來就是現在的模樣麽?你們做小輩的總愛将師長看得神秘強大,要真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我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罷了——還有一身臭毛病。”
顧昭反駁道:“師尊何必每次都這樣妄自菲薄?我看師尊處處都是好的!”
鐘妙哼了一聲,臉上寫着“你瞧吧我說什麽來着”。
顧昭拿她沒辦法,心中憋屈極了,別過臉向雪原上望去,卻見到只兔子正往外蹦。
那兔子通體雪白,照理是極好的僞裝,奈何今日點背,偏偏碰上顧昭想找個東西轉移話題。
他的步法極輕極快,向外蹿出幾步就将兔子提在手中,鐘妙看得有趣,也跟着出來。
那兔子在他手中呆得如假的一般,若不是鼻翼還在快速扇動,看着倒像是個玩偶。
鐘妙湊過來一看,笑了。
“你怎麽運氣這樣好?偏偏抓住了它,”她說着指了指兔子胸口的毛團,小小一團猩紅毛發藏在裏頭,看着如同心髒一般,“這是有了配偶的雪兔,這種兔子一生只認準一個伴侶,若是殺了這個,另一個也活不成了。左右也不缺這口吃的,放了吧。”
顧昭聽她這樣說,沉默着将雪兔放回雪地,那兔子呆滞了片刻,聳聳鼻子,忽然使勁一蹬腿,眨眼間就消失在雪地裏。
鐘妙望着那兔子一溜煙跑走,回頭看他,含笑道:“怎麽啦?若是想要兔子,一會兒咱們再逮只沒伴兒的。回去路上還能碰上駝鹿與熊,總不會讓你空着手餓肚子。”
顧昭搖搖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裏還要師尊這樣哄着。”
他心中卻想——倘若世上當真存在什麽神明,願祂仁慈,願祂聽聞,知我愛重您亦如此,肯輕輕将您放下,護您一生無恙。
“仁慈的神明”耳根一燒,踢了踢腳下的雪層,忽然提議道:“你小時候堆過雪人沒有?不如我們堆雪人吧!”
顧昭自然沒堆過,他見鐘妙堆得開心,自己也跟在後頭默默幫她團起雪球,見她堆起個瘦瘦高高的身子,又捏出個歪歪扭扭的鼻子,還非要用靈火烤出根冰淩插在雪人手中說是長空劍。
鐘妙回頭一望,卻見顧昭手中捧着個小雪人。
顧昭彎下腰認認真真将小雪人放在大雪人旁,還用法陣畫出個圈。
“這樣我就能一直與師尊肩并肩站在一處了。”
鐘妙實在拿不準應當回什麽話,若是換了分神撒嬌耍賴還好,她大可以直接擺出副冷硬神情。但這是平常狀态的顧昭——弟子想與師父肩并肩,這能算什麽過錯?何況他這幾日态度恭敬得當,鐘妙也抓不住什麽由頭拒絕。
他們默默在雪地裏呆了片刻,忽然一陣微風,紛紛揚揚落下雪粉。
鐘妙回頭看去,卻見顧昭眉眼彎彎,看着心情頗好,一時心中好笑。
“之前沒見過麽?我倒不知你這麽喜歡下雪。”
顧昭搖了搖頭,微微笑着。
“師尊,您瞧,我們都白了頭發。”
作者有話說:
倔強妙妙永不認輸.jpg
哇我居然真的!日萬了!社畜感動!因為今天開始倒V,特殊情況,需要四點以後更新,抱歉來遲啦!以後還是會回到0:00左右(卡文另說
另外想和大家打個商量(小聲)平時好少有機會和大家聊天,不過這兩天要上新文榜啦!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麻煩大家誇誇我呀~感覺正面反饋多的話,更新超有勁的!!
謝謝!(鞠躬感謝在2022-06-21 00:03:58~2022-06-22 00:45:2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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