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眸與中原人相比格外黑,被清晨的太陽映射得深邃而流光溢彩。
“怎麽?”看到他表情怪異,沈歸雪問道。
“沒什麽,就是覺得,你還真想得開。”
“他想要梅姐姐,我有什麽好想不開的。”杜瑾不太識眼色,沈歸雪又不便将他轟出去出去換衣服,只好随意找個披風挂在身上,擋住傷口。“镖局将近一半的業務都在江南,把他們逼走有什麽好處?桐哥當總镖頭已久,他若是走了,哪個能馬上接替他?”
“葉統領?”杜瑾咧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牙。“能當上大統領,身手一定很好。”
沈歸雪翻了個白眼,不說話。
“頻頻,你能找到喜歡的男兒,我很為你高興。我也不想你只靠着争一口氣而活。”杜瑾正色道,“但是對白承桐,你不要太心慈手軟,他想要的絕對不僅僅是梅若霜。你忘了他是如何待你的了?”
“行行行了”沈歸雪一口截住了他。“別說了。”
是她十六歲那年,镖局春節清賬。
杜瑾回洛陽來報賬,順便将二人私開镖局的小賬給她看。第一年他們小打小鬧,盈利也不多,賬做得粗糙。趁着清賬人多手雜,沈歸雪偷偷去镖局總部順了本賬冊回來,打算學一學镖局的賬都是怎麽分條目,怎麽記的。
誰知當天賬房偏偏該合那筆賬,不見了賬本,亂作一團。偏偏白承桐回家,看到了沈歸雪坐那兒悠然自得地翻賬本,兩條腿還一晃一晃的,絲毫不知自己鬧得人仰馬翻。
偏偏那時,沈德佩不在洛陽。
她從未見過白承桐生那麽大的氣。
杜瑾每次回洛陽都借住在沈德佩宅中。直到晚上合完了賬,才發現沈歸雪不見蹤影。遍尋不着,路過祠堂時,只聽得祠堂內有細小的聲響,混雜在冬天冰冷的朔風中,一下一下地敲擊着。
他急忙推門去看,只見沈歸雪蜷縮在角落,被人以特殊手法點住了啞穴和麻穴,說不得動不得,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麻,沒有一處不痛。叫不出的聲響化成眼淚從眼睛裏流出來,弄濕了地板也弄髒了臉,她就像只被捆住的小獸一樣,頭頂着牆,可憐巴巴地顫抖着,腦袋一下一下輕微磕着牆。
杜瑾吓壞了,急忙伸手要給她解穴,但解不開,直到一個時辰後,沈歸雪才慢慢恢複平靜。
她被以這種痛苦的手法封了整整四個時辰。這真是豈有此理,杜瑾生氣,要去找雷德泰告狀,沈歸雪伸出虛浮無力的手,拉住了他。
“別去。茂川哥哥。” 她哭得眼睛發紅,拉住他的手微微顫抖。
生日會
毫無意外地,葉昭一離開葉鈞卿書房,就知道了沈歸雪與人交手受傷之事。
“我早跟你說過,我來葉城是要見個人,你不在我有什麽辦法。”沈歸雪腦袋一縮,躲過葉昭一指頭彈過來的腦瓜崩,弱弱辯解道。
葉昭眯起眼,危險地按了按手指關節。“我有事,你不會叫莫輕寒?不會叫上杜瑾?”他突然發現,沈德佩對沈歸雪嚴加管束是有道理的,正常人看見麻煩通常都繞道走,但沈歸雪這個人,碰上麻煩總是有意無意地想去試探一番這麻煩到底有多大,一旦擁有這種作死的天性,那麽遇上真麻煩就是大概率事件。
沈歸雪嘿嘿一笑,狗腿地夾個包子放在葉昭碗裏,讨好地看着他。
葉昭一手撐着頭,側過臉去看她,自從白承桐離開,沈德佩默許沈歸雪參與镖局事務之後,她的精神頭就變了。以往她不是咋咋呼呼就是變着方兒鬧人,好像竭力在扮演一個驕橫而不抗事的角色,只有遠離德威镖局那一大幫子人時,才能舒上一口氣。但現在不一樣了,少了些壓抑與管束,她反而沉穩了下來,那是一種意氣風發的沉穩,一個人如果有了力量或權力傍身,就不需要再通過張牙舞爪來吓唬別人了。
葉昭的話在心裏千回百轉,終究還是壓了下去——白承桐失勢,沈歸雪屬意于他,于是城主便有意扶持沈歸雪,這聽上去,好像總是不是那麽回事兒。
他竭力把心中那點不安壓下去,反複安慰自己,城主與沈歸雪互相需要借對方的力,這是好事,雖然聽上去有些互相利用的意思,可是這又有什麽要緊的呢?重要的是,頻頻的心現在在自己這裏。他所求的也不過就是這個。
但顯然,他這點願望并不好實現,白承桐雖然回了洛陽,但沈德佩尚未公布解除二人婚約,這些天他有空就往德威镖局駐地跑,但沈德佩一見他總是板個臉,眼裏只寫着四個字:臭不要臉。
咋的,不是您那寶貝準女婿不成器,反倒是我這個有為大好男青年強拐良家婦女了?他悻悻地想。
葉昭想多了。沈德佩這會兒還真不顧上想他。早在老爺子剛來葉城時,就說要在此為沈歸雪做生日宴,順便為白、沈二人訂婚,請柬早已發了出去,但沒等到日子,白、梅二人之事已掀到明面上,發出去的帖子是收不回來了,想來少不得要丢些臉面。
“要不你跟你爹說說,幹脆順水推重,宣布咱倆訂親得了。”葉昭湊上前來,嬉皮笑臉道。
沈歸雪眼睛一橫他:“來來,大統領膽子跟臉一樣大,你去說?”
雖是邊關,然沈德佩既然要大操大辦給女兒過生日,中原各大門派,就算來不了的,也該回帖回帖,該送禮送禮——大家都知道這生日是什麽意思,再不趕緊訂親,這沈家大小姐都快拖成老姑娘了。
葉鈞卿審視着禮單,若有所思。奇珍異寶他不缺,只是葉城連年戰事,缺兵少糧,奇珍異寶也不是那麽容易換成錢糧的。他願意把那些個奇珍異寶都給沈歸雪,換德威镖局出手相助,在“秋節”之前解決籌糧之事,但這是不可能的。
穆雁南瞧他臉色,輕輕提醒道:“這些東西沈家自然不缺,莊主既然要送,不如送沈莊主一份大人情。”
葉鈞卿擡眼笑道:“先生可真是一點機會都不錯過。別了,人家小姑娘今天過生日,犯不着擡出她的臉面來當人情。”
言罷,他伸手打開案上一方錦盒,取出一支宮式珠花。烏木簪身用金線密密地纏着,在頂端攢成珊瑚枝狀,枝頭鑲嵌十一顆東海珍珠,顆顆光華燦爛。他端詳了一會兒,喚過葉昭:“既然你心裏有她,不妨将此物送給沈姑娘。這是我曾命人精心打造的,不要輕易浪費。”咔嗒一聲錦盒落鎖,“待到一舉擊破西涼,本王親自為你去向沈姑娘提親。”
葉昭:……
這是葉鈞卿的念想,時常放在桌邊把看,就這麽給了他,他當真不敢收。沈歸雪呢,也從來不耐煩這些珠呀玉呀的,未必識得這種宮裏出來的好貨,送她這個,真不如到黑市上找張鐵匠打個好兵器。
中原門派來得不多,但南宮家的二公子南宮琪岳居然親自趕來,此外,還來了一些在葉城附近活動的江湖人士,沈歸雪少不得出面一一拜謝應酬。
來人十個有九個要提起白承桐——但南宮琪岳沒提,只是笑吟吟地道了句“頻頻妹妹許久不見了”。這也難怪,南宮家族都是什麽人,南宮霆坐穩了武林盟主的位置,自然把這各大門派的破事打聽得清清楚楚——沈歸雪倒是真想謝謝他,畢竟,每聽到一次“白承桐”這三個字,她的笑容幾乎都要挂不住掉下來。
不是沒想過對策。前一天她特意去找莫輕寒,“我保證沒人纏着你挑戰約劍。”她央求道,“你就現一下身,坐在那兒吃頓飯,分散一下人們的注意力。我求求你了。”
莫輕寒不為所動。“不去。”
沈歸雪:……
“不相幹的人你何必放在心上。”莫輕寒道,“我不愛湊那熱鬧,說好晚上荟萃樓給你開席,你中午就随便應付一下就是了。”
“怎麽應付嘛!”沈歸雪悻悻道,“人家問起來,我就裝聾作啞?我不要顏面的麽?”
尴尬的不止沈歸雪,梅若霜早早就找了借口,回永樂分莊處理事務去了。應付了一會兒,沈歸雪就開溜躲回院中,悶悶地靠着廊下柱子發呆。
“大小姐今日是正主,為何卻在這裏躲清閑。”一個閑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激得她一個激靈。青衫缁冠,正是穆雁南,旁邊跟着一個端禮盒的小厮。
沈歸雪斂容行禮,淡淡道:“原來是穆先生。”
“樹欲靜而風不止。大小姐何必在乎旁人的流言蜚語。”穆雁南道,一雙小而黑的眼睛精明地看向她,“如果大小姐介懷,在下倒是可以設法為你排憂解難。”
沈歸雪語塞。也是,在這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