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尖銳細嫩的嗓音如寒針紮破一室安寧。
鐘妙轉頭望去,就見最小的那個孩子沖進來,手中還揮舞着張布條。
“我方才聽村口的嬸子說,大哥掉進陷阱裏死了!”
他一路喊着沖進來,原先在院中收被褥的幾個孩子也跟着探出頭來,将手中的布料擲在地上,追着他要問個清楚。
鐘妙微微皺眉。
她已從交談中得知,這群孩子沒有父母,平日裏衣食住行全靠最大的兄長養活。如今家中唯一的成年勞動力死了,無論出于情感還是出于現實,對這群孩子都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然而這群孩子雖然神情緊張,仔細一看卻是有驚無懼,似乎比起兄長的死,還是那意外出現的陷阱更重要些。
這不正常。
喊話的那個孩子已被其他人團團圍住,最大的孩子不耐煩道:“好了阿靈,別賣什麽關子!既然是你聽到的,現在就講給我們聽聽。”
另外兩個孩子也起哄起來:“就是就是!阿田說得對,好阿靈你快說給我們聽吧!”
被稱為阿靈的孩子像是在這當下成為短暫的君王,跳上桌子如同攀上王座。
“我方才去村頭同徐家阿秀玩,忽然聽徐嬸子招呼我,說大哥死了!”阿靈壓低聲音道,“我想着,村子外圍還有什麽地方是我們沒去過的呢?原來是大哥砍樹時踩中了陷阱,聽說是之前未見過的時新樣式,真稀奇啊!”
幾個孩子也附和道:“真稀奇啊!真稀奇啊!”
阿靈又說:“我聽其他大人說,大哥一腳踩下去就被裏頭數十根簽子插了個透穿,更有鋸齒将腿骨也咬斷了!他們費了許多功夫才将大哥收拾出來,說是一塊好骨頭都沒了!真稀奇啊!”
那幾個孩子仍然附和道:“真稀奇啊!真稀奇啊!”
短短一盞茶的時間,院中湧來不少客人,一進門問的必然是這一句——“阿靈!聽說你大哥死了?”
而每當出現一個新的聽衆,阿靈總會不厭其煩地講述大哥掉進陷阱又被撕碎的故事,其他人也都感嘆道“真稀奇啊!真新鮮啊!”
師徒二人早在第一批客人到達前就被孩子們請上了樓,此時透過扶手的間隙向下望去,越發察覺出古怪。
孩子不懂生死也就罷了,難道大人們還不懂麽?
若說一開始鐘妙還存了些美好的假設,認為這群孩子只是突逢巨變才産生出格言行,但如今看來,這座村莊的風氣便是如此。
比起死亡本身,他們更在意死亡帶來的新談資:血腥的死法,意外的轉折,就像枯燥生活中忽然多了塊耐咀嚼的柳樹皮,非要細細嚼爛才罷休。
前來聽新鮮事的領居直到夜幕降臨才很不情願地退去,作為交換,每個聽過故事的人都在門前放下些許食物,孩子們興高采烈地抱進來,大聲邀請顧昭也下來嘗嘗。
師徒二人自然不可能用他們的食物。
這群孩子就連兄長的死都能看得這樣輕易,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為了制造什麽“新鮮事”向食物中加點料?
如今二人俱被這古怪秘境壓制為□□凡胎,處處都得小心行事。
幾個孩子見他們推拒也不惱怒,很是熱情地将食物包了兩份留下。此時已是夜色深沉,孩子們卻不願意入睡,紛紛纏着顧昭堅持要将白天的故事講完。
奢侈的燭光在花廳點燃。
孩子們如白天一般仰着天真好奇的臉,神情中卻無端透露出一種奇異的貪婪。
燭火在他們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一雙雙深褐瞳仁如同湖底鏽蝕的金屬,反射着幽深而渾濁的冷光。
顧昭輕輕朝鐘妙點了點頭。
故事繼續。
燭火圍成的圈子中,顧昭低聲講述着種種見聞,鐘妙聽了一會兒,忽然猶豫着站起身。
她看上去像是努力裝作若無其事,尴尬卻從每一個微動作中流露出來。
鐘妙并不明說,只打着手勢将唯一的小女孩喊來,走了一段距離,這才輕聲拜托她帶自己去恭房。
他們已經離着花廳有些距離,小女孩顯然很不願意接這樣的麻煩差事,但迫于“招待客人”的叮囑,只能不耐煩地垂下嘴角。
他們又走出了一段距離,鐘妙步行的速度卻越來越慢,小女孩面上的不耐漸漸變成了一種狂躁的前兆。
就在此時,鐘妙“善解人意”地提議,不如由小女孩指出個大概方位,她自己去就好。
在這個村子,沒有什麽比故事更重要。
大哥只是叮囑她好好招待客人,卻沒有詳細要求她做到那一步。既然是客人主動體諒,那她就算在細節上稍有疏忽也不能算過錯。
小女孩轉了轉眼珠,匆匆指了個方位就轉身跑回花廳。鐘妙捂着肚子蹲在原地,直到赤腳在地板上奔跑的咚咚聲消失,貓一般折身鑽進外牆的陰影中。
她自然不是真的出來找恭房。
這群孩子白天四散在整棟建築內,個子小腳步輕又行動敏捷,無論師徒二人向哪個方位移動,總有一雙眼睛在暗處注視着他們。
如今被顧昭用故事吊住,正是難得的探查時機。
鐘妙在陰影中無聲奔跑,數個起落後繞到花園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她大概望了望陰影中凸出的牆體轉角,将長空叼在嘴裏,向後退出數尺,幾步助跑躍上牆頭。
鐘妙在潛行一道向來很得貓科真傳,左手攀住裝飾物提氣向上一送,交錯的瞬間踢出一腳向右蕩去,翻身蹿進二層露臺。
屏息向下一望,孩子們仍在一樓花廳圍着顧昭聽故事。
鐘妙貓腰行走在陰影中,她在早年的街頭生活中學到不少上不得臺面的小技巧,熟門熟路從劍鞘上抽出根細鐵絲,掰出形狀順着門縫伸進去,勾住挂鎖左右搖晃。
就聽咔噠一聲輕響,鐘妙矮身推門而入,手一低将墜落的挂鎖抄在掌心。
這是大哥朱元正的卧室。
她并不急着潛入,蹲在門後将房內的擺設打量了一圈。
鐘妙的夜視能力一向出衆,借着月光能将室內看個七八分清楚。窗簾好好的束在一旁,櫥櫃也從外頭挂着鎖,屋內堆積着不少木雕與書本,除此之外并沒有什麽特殊之處。
大概是堆積着木料又未開窗,室內彌漫着朽木與皮革的腥氣,像是有頭将死未死的獸類正在緩緩腐爛。
鐘妙避開地板散落的木屑小心行走。
這些堆積的木雕種類繁多,飛禽走獸無一不有,且按高矮順序排好,小至雞鴨,大至猛虎,再往後看還有些等高人像。
無論何種木雕都制作得極為活靈活現,若是說有什麽缺陷,便是都不曾點出眼睛。
眼睛為萬物之靈,凡間界自古就有畫龍點睛的傳說,工匠之中難免會有避諱,避開眼睛不雕也不算什麽很大的疑點。
鐘妙粗略掃了一圈,卻在最後一座人像上停住目光。
那是一尊成年男子雕像。
鐘妙擡手擋住雕像空白的眼眶,如此重複兩次,終于确認那點說不出的違和感是什麽。
這竟是朱元正自己的雕像?誰會把自己的雕像擺在卧室裏日日相對?
鐘妙還想再看,忽然足上金環震動起來——這是他們一開始約好的暗號,倘若有孩子注意到她離場的時間并提議尋找,顧昭就敲擊金環以作提醒。
她沒有時間再作探查,鐘妙急急轉身向外走去,卻不料嘴中叼着的鐵絲在木雕上狠狠刮了一道。
不湊巧,刮的還偏偏是朱元正的雕像後頸。
鐘妙只能暗自希望這兩天沒人有空查看,退出房間将鎖挂好,順着原路快速折返。
小女孩果然沒多久就來找她。
鐘妙回到花廳,此時夜已深了,縱使孩子們有再多不願意也只能将剩下的故事留到明天。
師徒二人的房間被安排在二樓,兩人借了姐弟的名義,此時正好住在一處便于警戒。
做修士的時候縱使一二日不合眼也沒什麽緊要,做凡人時卻不能如此,兩人都是世上少有的頂尖修士,忽然退回這樣虛弱的狀态,一時皆有些不适應。
鐘妙還能借着體內願力緩解一二,顧昭卻是實打實地退回了凡人,此時難受地皺了眉,蜷縮在榻上攥着她的手不放。
他們自然不敢同時入睡,現下也不是什麽表演風度的好場合,縱使顧昭再多不情願,也只能勉強答應自己先睡,到了後半夜再替下鐘妙。
午夜。
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顧昭睡前照例要折騰一番,一會兒說自己害怕,一會兒又要鐘妙親親他額頭,還要鐘妙保證絕不在心裏暗暗期望另一個他冒出來,各種酸言酸語直往外冒。
鐘妙被纏得無法,只好哭笑不得地順着他來。
這小子方才還黏黏膩膩地鬧騰,現在卻勾着她的小指睡熟了。
閉着眼的時候看着倒挺乖。
鐘妙說不清心中柔軟的情緒到底是什麽,見他在月光下不安地顫抖着睫毛,幹脆起身打算将窗扉合上。
今天的月亮好像格外大一些……
鐘妙向外掃了一眼,卻見院中伫立着一個身影。
凝視着她的窗口,不知已有多久。
作者有話說:
偶爾我會覺得自己很适合寫無限流(bushi
今天和朋友聊了聊小說,接下來開的幾本奇幻(《強娶師母》《青雲之上》)都會與本書處于同一個世界的不同時間點,大陸版圖上不斷散去的迷霧,想想就很意思!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