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妙被他這麽一抓,險些當場拔劍。
顧昭已比從前成長了太多,不僅身量長開,就連周身氣度也與從前不同。
丹陽城那次,鐘妙也算見過徒弟長大後的模樣,但那時他就算頂着個大人的殼子,看上去還是少年人的青蔥意氣。如今看來卻當真有了些上位者的氣勢,以至于讓鐘妙下意識産生了攻擊反應。
鐘妙将那股怪異的陌生感壓下去,這才反應過來徒弟說了什麽。
這話……确實有些不大好接。
蜉蝣連扇子都不搖了,一雙眼睛在他們之間來回打量,漸漸露出些讓鐘妙背後一涼的了然。
顧昭卻仿佛沒事人一般笑了。
“對不住,許久不見師尊,難免開個玩笑,”他微微松了力道,手仍然虛虛搭在鐘妙肩頭,“師尊什麽時候來的?竟也不同弟子說一聲,實在怠慢。”
鐘妙正想逃開這個話題,當即接話道:“這有什麽,我這幾日四處行走也見了不少有趣事物,何況你已經是正道魁首,怕是每日都有許多事要做。”
顧昭搖搖頭:“師尊這是什麽話,做……弟子的,自然要事事以師尊為先。”
又低聲道:“倘若師尊不嫌棄的話,不如先暫且去我那兒歇歇腳,也好讓我盡一盡弟子的本分。”
鐘妙本就心中有愧,哪裏受得住徒弟這麽低聲下氣地求,何況還當着別人的面,更顯得可憐了。
她連聲道:“哪裏就至于這樣了,不過是件小事,我同你一道去就是了。”
顧昭面上帶了笑,朝蜉蝣輕輕颔首,護着鐘妙登上馬車。
用的還是鐘妙當年的舊物。
鐘妙有百年未曾見過自己這輛老夥計,上了車也頗感唏噓,她見顧昭正對着傳訊玉符發消息,猜測徒弟多半有許多事要忙,想着先自己倒盞茶喝,伸手摸了半天卻也沒找到打開暗格的機關。
一只手越過她的肩頭摁在車壁。
鐘妙下意識按劍轉頭。
顧昭恍若未覺,伸手在機關上撥弄兩聲将暗格打開取出茶盞,這才側頭看來。
他面上露出些了然:“抱歉,是弟子冒犯了。”說罷規規矩矩坐回鐘妙身側,專心為她煮起茶來。
百年前顧昭還是個半大小夥子,坐在鐘妙身側剛剛好。如今他已經是個成人,當年的位置自然就有些不夠用。
鐘妙看他局局促促地坐着,倒像是硬要将自己塞進去似的,一時心裏又是好笑又是悵然。
她托着腮看顧昭煮茶。
從前她就知道自己這個徒弟生得極好,如今長開了,越發顯得俊美無俦,只是習慣性微皺着眉,叫一身黑袍襯得如霜似雪。
鐘妙伸出食指輕輕點在他眉心:“年紀輕輕,總愛皺眉做什麽。”
顧昭擡眼看她,眉眼彎彎:“是,師尊教訓得是,”他軟下語氣,“以後不會了,只要能見到師尊,弟子每日心裏都是歡喜的。”
鐘妙失笑:“油嘴滑舌,你從哪學來的這套?難怪我方才聽到那樣離譜的流言,頂着這麽張臉,又要這樣說話,如何不叫人誤會。”
顧昭細細将茶沏出來呈給鐘妙,這才低聲道:“不是誤會。”
“我不同旁人這麽說話,也确實有個極愛重的意中人,”他極快地在鐘妙面上掃了一眼,“不能算……流言。”
鐘妙聽他這麽一說,心裏那點好不容易忽略掉的糾結又翻了上來。
當初用成親的法子哄了徒弟喝酒确實是她缺德,但那也是情況緊急,何況她想着,左右自己都要死了,就難得出格這麽一次也沒什麽。
但如今既然又回來了,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再次放在案頭。
她無意識地敲起杯沿,顧昭眼神一動,笑道:“不過這也只是弟子自己的事,實在不值得師尊上心,比起這個,再過些日子就是弟子的繼位大典,不知師尊有沒有空賞光。”
鐘妙被他一打岔,也忘了方才自己在想什麽。
“怎麽會沒空呢?你是為師唯一的弟子,自然要去,”她想了片刻,笑道,“只是我還得同你師祖他們通個消息,免得到時候将他們吓着。”
顧昭自然早有準備,他點頭道:“弟子省得的,師祖同陸坊主那兒自會發去消息,師尊實在不必操勞這些小事。”
馬車穩穩停在一座極恢弘的大殿門口。
鐘妙正要探頭出去,就見顧昭向外抛出塊令牌,再一轉眼,已經進入一處小院。
顧昭這才放下梯子扶她下來。
鐘妙哪裏要他這樣小心,一時間哭笑不得:“為師如何就到了需要人扶的年紀,你也太小心了些。”
顧昭斟酌道:“但師尊的修為……”
鐘妙想起這回事來。
她下凡下得着急,時間只夠修補完原先的身體,至于修為卻是一時半會找不回了。
但這事實在不必擔憂——只要伴生世界沒有全線毀滅,高階神明在這塊土地上就是永生不滅的。就算不小心出了什麽意外将軀殼弄壞,到時再捏一個出來就是了,并不比換件衣服更麻煩。
更何況她還能用天雷劈人呢!
不過這就不必同徒弟講了,鐘妙随便找了個由頭将話題揭過去,落在顧昭眼裏卻是修為倒退的實證。
他不知道鐘妙是如何回來的,也不知道鐘妙這百年都去了哪裏,事實上他仍處于“這或許只是幻覺”的惶恐中,好在經脈中的劇痛提醒他一切并非虛妄。
柳岐山當年給鐘妙留了一道陣法,本意是希望鐘妙在緊急情況下啓用禁制控住顧昭,如今卻成了他最好的安撫劑。
幻覺是不會讓他痛的。
顧昭已是元嬰後期,自然能看出鐘妙現在的修為只算勉強搭上金丹的邊。但只要鐘妙能回來,這些都是小事。
他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只能被抛在身後的孩子了,以他這些年積攢下的資源,就算替師尊重塑經脈也非難事。
只要師尊願意留在他身邊……
顧昭微微一笑,引着鐘妙向院內走去。
這塊地屬于正道魁首的私宅,往日多是些高閣大殿,到了顧昭手上,卻只造了座小院。
鐘妙沒走兩步就被小院外遍布的陣法晃得頭暈,她遲疑道:“乖徒,你們做正道魁首這行當,風險竟然會這樣大嗎?”
顧昭含笑道:“這是難免的,師尊當年做少山君時,想來也有不少惡徒追殺罷?”
話雖如此,鐘妙卻從未考慮過在住宅邊布置什麽陣法。武力高強是其一,更多的是她不懂陣法。要真這麽布置一圈,怕是惡徒沒攔住幾個,自己倒是困在裏頭出不去了。
她一時大為震撼,不過打量了幾眼,頭越發暈了,連忙別過臉不再去看。
顧昭面上笑意越發深了:“師尊怎麽還是老樣子。”
鐘妙連連搖頭:“罷了,還好我當年沒接這份活,看來确實不是什麽好差事。”
她向院中又走了幾步,只見大到房屋布局,小到門上劃痕,都與她從前的小院別無二致,粗粗一看還以為自己回了鐘山。
鐘妙摸着門上刻下的劃痕笑道:“你怎麽連這個也學來了?還是我剛帶你回去那天刻下的,那時你只有這麽高。”
顧昭在身後定定望着她。
一百年真的太長了。
長到他偶爾會以為那朝夕相伴的六年只是他編造的幻覺。
他一開始不敢回憶,後來卻是不敢不回憶。
時間怎麽會過得這樣快,歲月又如何會這樣無情。不過是稍微過了些許年月,舊人留下的痕跡就淡了。到最後就連說書先生也不耐煩講古,一切都這樣無波無瀾地繼續下去,就像是……什麽都從未發生。
唯有他的世界在那一天悄無聲息地毀滅。
顧昭恨世人将她忘得太快,拼命向上爬要替她讨個公道。但最後夙願達成,所有人開始傳唱她的功績,處處有她的雕像與廟宇,他卻不再敢擡頭看上一眼。
世上都是她,世上卻都不是她。
但這個是真的。
顧昭恍然回神,聞言笑道:“原來師尊不喜歡做正道魁首麽?我還以為師尊會很高興。”
鐘妙露出個嫌棄的表情:“罷了麽,誰要做這個,又要同那些頑固老頭子打交道,又有處理不完的爛攤子。我看他們是欺負你年紀小,等你做上些日子,就知道這是多煩人的差事了。”
她忽然笑道:“不過也不妨事,你要是哪天真不想幹了,咱們同師伯合計合計,挑一個倒黴蛋上來接攤子。”
顧昭自然點頭說好。
他跟着鐘妙在院內轉悠,不動聲色問道:“師尊既然覺得做正道魁首沒有意思,可有什麽是師尊從前想做又沒做的麽?”
鐘妙正琢磨着往院子裏放點什麽,聽他這麽問也沒過腦子,随口道:“那可就多了!不過現在這樣就已經很不錯,天下太平,也沒什麽事非得我去做,正好能松快松快找點自己的事兒幹,從前哪敢想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呢?”
她說完,又開始計劃着要在院中栽幾棵桃樹,挖幾處酒窖,因此錯過了顧昭此刻的神情。
顧昭眸色深深地望着她。
想起許多年前的一盞帝流漿。
作者有話說:
顧昭:金屋藏嬌計劃通。
妙妙,你看,都怪你當初不教點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