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妙在中州游蕩了數日。
一別百年,人間變了許多模樣。
魔神消失後,世間的魔修很難成什麽氣候。又因百年前有那麽場戰事,如今中州越發重視起對少年人的歷練來。
正逢雨季,鐘妙找了處破廟過夜,正巧遇上群外出游歷的少年。
少年人最是熱情好客,見她一個人坐着冷冷清清,當即招呼她一塊兒烤火。鐘妙笑眯眯湊過去,就聽他們在講些仙盟的事。
她當初走的時候還沒這麽個東西,聽了片刻才弄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當年戰亂過後,為盡快穩定局面,中州推出個名為仙盟的組織,到了今日,不僅中州的魔修由他們清繳,就連凡間界的邪祟,仙盟也會派巡查使前去處理。
在這些剛下山的少年眼裏,成為仙盟的巡查使實在是世上頂頂威風的一件事了。鐘妙聽着他們暢想自己未來是如何懲奸除惡,又是如何受人敬仰,一時間覺得甚是有趣。
她成丹時本就年歲尚小,又天生一副含笑桃花面,撇開少山君的名望,看着其實也比他們大不了多少,很快便融入其中。
聊到中途,忽然有個少年笑道:“你們且在這高談闊論,我看這位姐姐卻是位深藏不露的人物。”
幾個少年人一聽都轉頭看來。
方才都在閑聊,現下仔細一看,當真發現些不同之處。
他們年紀都不大,也沒經歷過什麽磨難,雖然心知行走在外有許多風險,行動上卻難免輕忽,松松散散坐了一地。
反觀這位姐姐,落座時面朝大門,手始終搭在劍上,縱使在閑聊中也保持着能拔劍站起的坐姿,一看便是位行走多年的老手。
少年們又是驚奇又是興奮,這麽大的年紀正是喜愛聽故事的時候,當即一疊聲地姐姐姐姐哀求起來。
鐘妙這人最是受不住被誇,被他們這樣熱切地哄着,當即從回憶中随意找了一二故事出來。
她本就極擅實戰,又曾有那樣好的修為打底,看事情的眼光自然遠超常人。即使對當時的情況做了不少修飾,也仍将這群少年聽得如醉如癡,一時驚呼感嘆不斷。
鐘妙正同他們講着自己是如何順利潛入魔修老巢,心神卻不在此處——不知是不是她錯覺,在雨幕中似乎有雙眼睛正向這看來。
她凝神感應了片刻,那目光卻又消失了。
鐘妙暗中皺眉,守夜時主動走到外圍坐下。
到了第二日,那目光又出現了。
她那時正在樹下烤肉,費了半天功夫也只是勉強入口。鐘妙盯着焦黑的雞腿,到底還是對現實屈服,選擇同少年們一道用飯。
目光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倘若直接跳出來也就罷了,偏偏一直藏在暗處,也不知犯得什麽毛病,非要盯着她不放。
鐘妙往日碰上這種事向來是直接揪出來揍上一頓,但此時她旁邊還帶着群孩子,若是打起來難免束手束腳,只好暗自忍耐。
當日下午,他們終于抵達一處城鎮。
集市上人山人海,還有仙盟的巡查使駐守,縱使再嚣張的狂徒應當都不敢在此處擄人。鐘妙忽然有些懷念酒的滋味,正巧望見前頭有一處酒肆,當即撩起簾子進去。
等了片刻,呈上來的不是梨花白,卻是一枚極精巧的玉壺。
鐘妙食指向下一摸,面上也帶了笑意,同小二一道進了後院。
邁過門檻,早有位故人在院中等她。
看着比從前高了些,脾氣卻沒怎麽變,下屬在時還能端着點架子,小二一走,當即眼飛刀子瞪着她。
鐘妙笑道:“你又換了副新手麽?看上去更真了。”
“因為這就是真手,”蜉蝣哼了一聲,“稀奇麽?說到底還是少山君的功勞。”
鐘妙摸摸鼻子不知怎麽接話,蜉蝣又瞪了她一眼,到底還是嘆口氣請她一同坐下。
“你走了這麽些年,卻不知中州是怎樣風雲巨變……”
一百年前,陸修文聲稱自己掌握一種快速提升修為的妙法,以丹陽城為據點不斷向世家示好。
誰知提升修為是假,種植魔種是真,世家有心提升實力同各大宗門叫板,卻被陸修文賣個底掉。
魔種爆發當日,許多參與其中的世家子弟直接當場入魔,就算有些弟子勉強撐到甘霖降世僥幸活下來,修為也是十不存一。
有資格參與其中的多半是頗有潛力的核心子弟,經此一事,世家實力大跌,運氣好些的還能殘留一些體面,運氣差些的直接淪落到了滅族邊緣。
舊勢力跌落,自然有新勢力登臺。
妙音坊抓住機會上桌洗牌,如今已是仙盟中頗具聲望的元老勢力,至于當年顯赫一時的第一宗門正清宗,如今已人去山空,只留着一座空殼。
蜉蝣說到此處,忽然一笑。
“不過說起來,變化最大的還是少山君的徒弟。”
鐘妙心中一動。
說起當年的事,倘若對其他人還能說是心虛,對顧昭卻已經是內疚了。
她就是再不通情愛也知自己做得極為過分,那孩子本就心思重,叫她這麽一騙,也不知該有多難過。
就算她能拉着“情勢緊急”作借口,卻到底不能就這麽坦蕩說心中毫無負累。
鐘妙面上不顯,只笑着問:“怎麽這樣說?我在外行走也有些日子,卻沒怎麽聽聞。”
蜉蝣促狹道:“怎麽會沒有聽聞?如今整個中州都在議論他呢,仙盟即将為新晉正道魁首舉行繼位典禮,怕是少山君沒往那處想罷了。”
鐘妙……确實不曾料到。
她這些天的确聽人議論不少關于正道魁首的事,有的說他身高十尺青面獠牙,光是往邪祟跟前一站,就能吓得它們納頭便拜。有的說他壯碩威武殺心極重,每晚要殺十個魔修下酒。
鐘妙一邊聽一邊樂,她當年也被人這麽編排過,也不知這個倒黴後輩是誰。
誰料竟是她徒弟。
在鐘妙的記憶裏,顧昭才長到她肩頭,就算天資出衆又心思缜密,到底還是個成長中的少年。
修真者壽數極長,一百歲也不過剛剛開了個頭,正應當四處游歷結交朋友,怎麽忽然就成了正道魁首——這玩意不應當是胡子拉碴一大把的長老做的麽?
她心中困惑,自然也就問了出來。
蜉蝣卻道:“他有這樣的本事,才不愧是少山君的徒弟。”
在鐘妙離開後的日子裏,顧昭自己找了門路同蜉蝣搭上線。
蜉蝣下定決心要給中州這些世家一些顏色看看,顧昭則咬牙拼命向上爬。兩人雖然看對方都不是很順眼,卻也就此達成合作。
說到此處,蜉蝣忽然想起一個中州高層流傳的八卦來。
她用團扇掩了唇,眼睛卻亮得發光:“顧真君曾數次拒絕長老提親,聲稱自己有位極愛重的意中人,不知少山君知不知情?”
鐘妙還在感嘆徒弟這些年的成就,誰知就聽到這麽一句,當即愣住:“這我如何知道?難道這些年你們不曾見過麽?”
蜉蝣又笑道:“唔,自然是沒見過的,不過倒聽過這麽種說法,怕是顧真君的這位意中人早已仙逝,否則顧真君怎麽穿了上百年的黑袍也不肯換呢?”
鐘妙險些将一口茶水噴出去。
她狼狽咳嗽幾聲:“這都是些什麽胡話?他那時才多大,十來歲的孩子,就算真有什麽情情愛愛,長大後自然就好了,哪裏當得了真?”
“何況如今他已是正道魁首,能取得這樣的成就,想必道心堅定,”鐘妙垂眸撇開茶葉,展顏笑道,“我這一生沒什麽了不得的成就,能養出這麽個好徒弟,實在叫我又喜又愧。”
她正想打聽更多,忽然見蜉蝣面色古怪地望向她身後。
鐘妙下意識回頭,卻見那位響當當的新晉魁首不知何時已站她身後,一只手正虛虛搭向她肩頭。
他看着比以往高了許多,眉眼間依稀能看出些當年模樣,面上的笑意卻叫鐘妙看不分明。
“您從前教我,君子重諾,”他笑,抓着她的手卻不容抗拒,“該喝交杯酒了,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