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外。
永恒之海潮汐洶湧。
海底升起星辰,雲端墜落熔岩,三十三重天之上,隐約可見三足金烏自無根巨木振翅飛起。
過去與未來折疊交融,一切有形與無形之物須臾間誕生消亡,時間失去意義,一夢千年。
此處常年多風,忽而寂靜如喑啞,忽而又有種種低聲細語,狂笑議論。不可直視,不可聽聞,即使飛升之人也不敢久留。
唯有神明将此作為游樂場。
天生神明自虛無中誕生,長久飄蕩于諸多世界之間,如同珊瑚間飄蕩的水母。
既無同族,更無天敵,沒什麽“神生的意義”。除了極少數有伴生世界的高階神明,在終焉之日到來前,大部分神明就只是……飄蕩。
祂們無法直接觸碰現世,如同陰影無法穿透火光。神明圍觀着現世像是圍觀魚缸的貓,頂多敲敲魚缸在現世的夢境中低語,直到有一條魚主動躍出水面。
第一場祭祀誕生于何時已不可考,但從此之後,連接界外與現世的通道從永恒之海打開。
神明聚集于此,或設下賭約,或觀察實驗,将種種願望與惡念灑向現實,看魚群蹦跳奮不顧身,以此取樂。
直到前陣子忽然出了個怪胎。
祂對賭約毫無興趣,整日守在海邊向下觀望,神明生而知之,這家夥卻學了凡人的樣子捏出個算盤,搞什麽裝模作樣的公平交易。
若是如此也就罷了,這家夥性子還尤其霸道,硬是将這小世界圈起來禁止其他神明靠近。凡有不服的,無不被祂摁住撕咬吞噬。
雖說神明生來就是等死,但終焉之地到底不應當在一個小家夥的嘴裏。
不過眼下已有陣子沒見着祂,不少神明又抓出把夢境試探性靠近,卻見忽然間海浪翻滾,有團光點漸漸升起,樣子倒很陌生,氣味卻極為熟悉。
……晦氣!
方才聚集看熱鬧的神明瞬間一散而空。
鐘妙在海浪中沉浮。
她沉睡于夢境深處,被溫暖的海水包裹。
記憶開始回滾。
在一切的最初,祂只是守在海邊觀察。
付出代價,換取願望,觀察演化,千百年來皆是如此。
只是随着時日漸久,用來置換的東西多了許多祂不喜歡的氣味,甚至有不少人試圖通過強迫他人的方式完成自己的願望。
祂不喜歡被破壞規則,做得太過便會丢下雷光制止,下界卻不知為何甚是惶恐,以至稱祂為天道。
神明不需要姓名,但倘若稱呼得多了,便成為一種指名。
祂沒有及時否認,于是千百年後,有個人高喊着“狗天道!”渾身是血地栽倒在祂面前。
祂端着算盤半天沒等到回答,正在疑惑間,就聽那女人怒喝。
“既然當真有天道,你為什麽不睜眼看看這世間?!”
祂第一次感受到某種類似迷茫的情緒。
“有什麽不同之處麽?”祂問,“死是生的必然,黑夜與白晝更替,千百年來皆是如此。”
說完這些,祂再次問道:“你的願望是什麽?”
那女人打量着祂,忽然露出種奇異的神色。
她說:“是不是只要付出的代價足夠,就能公平換取願望?”
“不錯。”
她面上燃燒起孤注一擲的瘋狂,語氣卻堪稱溫柔可親。
“既然如此,就請天道親自下凡看一看這世間。”
祂從未在凡間發展信徒,自然也沒機會下凡看看。
那女人自稱柳驚鴻,同祂細細講了許多種人間獨有的鮮美滋味,又聲稱自己徒弟如何體貼入微,這樣算來——倒是祂白白占了便宜。
既然向祂獻祭,就應當被滿足代價內的願望
祂天生一顆赤子之心,即使涉及自己也秉持公正,何況這願望确實不能算很難,因此沒過多時就被說動,只待回歸時再收取代價。
神明生而知之。
穿過永恒之海後,祂直接忘記了自己是誰。
祂一路走來,模仿着世間萬物變換形狀,界外的記憶也越發模糊。等祂終于找着人,腦內早就空空,反倒被人拎回去做了徒弟。
“拎起來倒挺重,又是只貓,不如就叫鐘妙吧。”
永恒之海掀起巨浪。
最年幼也最公正的神明于輝光中重生。
一百年後。
鐘妙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雙眼。
她自百年前醒來便接過這世界的至高權柄,順利晉級為擁有伴生世界的高階神明。
搬入新家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打掃屋子,那群賭徒圍着永恒之海禍禍慣了,被她狠狠揍了幾頓才肯搬走,如此一來,下界早已過了百年。
界外沒什麽趣味,比起千百年的神明生涯,還是做鐘妙的時候有意思些。
好在這一百年似乎大家夥過得都還不錯,下界仍然留着她的廟宇。鐘妙急着要下來,也沒仔細看地圖,随便指了一處便出發,本以為會落在某處深山老林……
鐘妙從指縫中又看了一眼,只覺神識巨震。
——到底是誰給她做的雕像?居然這!麽!大!
這樣看來,大家夥不是過得不錯,是過得太好了!
每次對上雕像那過于睿智的眼神,鐘妙都會尴尬到頭皮發麻,她嘗試埋頭趕路,卻在街頭碰上不少攤販推銷小型雕像的商販。
她自己也在街頭讨過生活,卻從未領教過這樣厲害的吹噓。只聽那商販手持金銀銅鐵各色雕像,口若懸河,舌燦蓮花,從小兒夜啼到跌打腫痛,就差個不孕不育湊齊十項全能,堪稱居家旅行必備之良品。
鐘妙差一點就買下做紀念品了——倘若那雕像上刻的不是她自己的臉。
她急急告辭,一轉頭又撞見幾個小女孩,不到她腰高,個個穿着一身黑袍,背後還背着把竹劍,嗬嗬哈哈在街上打鬧。
這個高呼“我要斬盡天下黑暗!”那個喊着“魔修你哪裏逃!”,鐘妙沒走幾步就碰見罪魁禍首,竟又是個商販,手中抱着一大堆黑袍,宣稱“穿上黑袍就意味着同少山君一般将天下黑暗背負于己身”。
等一等!她當年穿黑袍只是因為黑袍耐髒看不出血跡啊!!!
哪怕是年少時獨身闖入魔修老巢聽那蠱婆唱了七天七夜的招魂曲,鐘妙都從未受到過如此重的精神沖擊。
死去的黑歷史忽然跳起來對我發動攻擊,救救小貓!救救小貓!!
鐘妙已不忍再看,她從袖中摸出條白紗蒙在面上,幹脆眼不見為淨。
這條白紗是她從一位高階神明身上薅下的戰利品,即使是神明的注視也能遮蔽,放在當年怕是能被她玩出花來,如今卻正好供她扮作一個落寞而孤僻的瞎子。
這些年世間似乎發展得很好,她聽了一耳朵,都在議論孩子念書的事。
摘星大會仍是五年一屆,育賢堂門下卻擴充出許多學堂面向更小的孩子招生,且無論仙凡之別都有機會入學。
倘若沒有靈根也不必着惱,央朝那邊亦有不錯的學校,中州又加開許多通向央朝的飛艇,只要沒有作奸犯科的記錄便能自由往來。
鐘妙聽得入神又遮住了眼睛,走着走着就歪了路線,竟險些撞到路人身上。
好在對方反應很快,還未等她靠近便握住了她的手肘,且極為禮貌,待她穩住腳步便将手松開。
鐘妙這下倒不好意思起來,趕忙扯下白紗想向人道歉,一回頭卻看那人早就匆匆離去,倒像是有什麽惡鬼在他後頭追似的。
道歉沒道着,反而當場給大家表演一出瞬間複明。幾個老婆婆當即驚呼一聲“神跡!”聽得鐘妙背後一涼,撒腿就跑。
待她好容易找到城門出去,只見處處都是一片陌生,一時間竟不知究竟能往何處去。
雖說鐘妙當初祭天時跳得果斷——又不是演什麽折子戲,都到了快世界毀滅的時候,誰還有心思細細考慮每件事妥不妥當?但既然沒死成,她就不得不面對自己當初留下的爛攤子了。
師父或許能理解她,師兄卻怕是要扒了她的皮。陸和鈴也許不會罵她,但一定會用“阿媽很失望”的眼神盯到她求饒。周旭?不行,周旭這人藏不住事,何況蓬萊列島與妙音坊向來同氣連枝。
鐘妙越想越頭皮發麻,越想心裏越慌。
她下凡時也沒敢仔細看大家的近況,只匆匆确認了眼都過得還好。雖說早遲都要見面,但她心中實在忐忑,下意識只想先逃避片刻再說。
她垂着頭在曠野中想了一會兒,肚子突然咕咕一聲。
天大地大不如吃飯最大!鐘妙已經一百年沒體會過肚子餓的滋味,當下饞起了烤肉的口感。
靈鹿肉是別想了,她當初走之前将全部家私留給了徒弟,此時渾身掏不出一個靈石。鐘妙憑空一抓,将長空劍握在手中,縱身向山中掠去。
而另一處。
柳岐山掀起眼皮瞧了來客一眼,嗤笑道:“怎麽,不知正道魁首拜訪本尊有什麽指教?”
對坐的青年聞言笑道:“不敢稱指教,只是近日修行遇上些瓶頸,想勞煩劍尊為我下一道禁制。”
“正如當年那道。”
作者有話說:
昨天太趕時間沒寫作話。
堂吉诃德音樂劇的《The impossible dream》很合适昨天的章節,可以聽聽看哦。
今天和朋友聊天,說想寫冷酷小狼狗被姐姐玩弄于股掌之間還要問“玩弄我不是很有趣嗎?姐姐為什麽不騙我到最後呢?”之類的故事。
啊!好想寫惡女,plz大家感興趣的話可以康康專欄,一本強壯的(?)天生惡女,一本黑蓮花。
今天也加班了然後……不過接下來就是很有意思的他追她逃(?)總之!終于可以開始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