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對陸修文而言毫無意義。
數百年的獻祭中,他早已與魔神達成深入靈魂的緊密聯系。只要世上還有魔種,魔神便能再度降臨,而他也将共享永生。
只要他願意,陸修文随時能寄生下位信徒重臨人間。
用一副他看倦了的軀殼,換一張精彩劇目的開場門票,實在劃算不過。
陸修文含笑倒下。
身後持劍之人,竟是顧昭。
他滿身狼狽風塵仆仆,看着像是走了許久的山路,神色焦急驚慌,見鐘妙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
“您沒事就好,”顧昭喃喃道,“我總算沒來遲。”
他擡起手想擦除面上血跡,卻于下一秒昏倒在地。
鐘妙此時已完全沒有多餘的心神想顧昭為何會出現。
顧昭自己看不見,她卻看得清楚。
陸修文死後,濺在顧昭面上的血液如活物一般蠕動起來,鐘妙用盡她知道的一切淨化咒語卻始終無法拔除,只能看着那血液滲透下去,在顧昭面上留下一道邪異的印記。
‘少山君确實心性堅定,但若是換個人呢?’
鐘妙回想着陸修文死前所說的話,心中不詳預感愈演愈烈。
無論如何,她必須先帶顧昭離開。
顧昭在颠簸中睜眼時,就見自己躺在馬車內,手裏還攥着師父的衣袖。
仿佛回到幼時。
顧昭剛從死境出來的那陣子,白天還能裝作沒受什麽影響,到了夜間卻總是驚醒。
鐘妙看着大大咧咧,實則最是心細,她也不戳破顧昭的掩飾,打着教學的幌子每日守在他床頭念些經典。
那時就是這樣,無論何時醒來他手中總拽着師父的衣袖,知道自己不是孤身被留在黑暗中。
他已有許多年不曾與師父靠得這樣近了。
有時顧昭會想,倘若他一開始沒提來中州會怎樣。
就留在鐘山,每日晨起練劍,閑時打掃院子,學一學做菜,聽師父同師伯鬥嘴。
那時世界是多麽小啊。
顧昭心中一酸,面上火燒般痛了起來。
鐘妙回頭看他,皺着眉撫在他面上
“怎麽這樣燙?疼得厲不厲害?”
顧昭這才想起自己昏迷前發生了什麽。
育賢堂穩定後,裴青青執意要回凡間界看看。
他們一開始并未弄明白世家血洗育賢堂的意圖。早在踏上仙途的那天,修士就已做好赴死的準備,育賢堂每年都有弟子死在任務中,就算這次死得多了些——兇獸圍山這樣的倒黴事,碰上也只能嘆一句時運不濟,難道還能怪在誰頭上不成?
不,還是有的。
在修真界“生死有命”的整體作風下,倘若說有誰會被認為“應當”救難。
只有鐘妙。
他們的目的正是鐘妙。
這些年少山君的名望在中州越發高了,世家本就很看不慣,加之種種件件沖突不斷。
既然無法拉攏,幹脆徹底毀掉。
既能打壓名望又能摧毀道心,血洗育賢堂實在是很好的選擇。
而按照這樣的邏輯推下去,鐘妙守了兩百年的凡間界也必然位于此列。
裴青青當即就要折返央朝。
此時育賢堂內已死傷過半,謝拙又向謝家發了消息聲稱自己被困其中無法轉移,無論是出于投鼠忌器,還是考慮到目标已達成,世家都不會再投放兇獸。
只要弟子不輕易邁出新生院外的法陣,育賢堂內游蕩的幾頭兇獸應當不能對他們産生什麽威脅。
三人短暫商議後決定由鄭天河留守,裴青青折返央朝救援,顧昭外出通知鐘妙。
他們不敢從山門外出,怕被暗中之人盯上劫殺。
好在育賢堂內仍殘存着幾處門下掌櫃前來核賬時走的傳送陣,正适合他們趕路。
顧昭怕鐘妙聽了噩耗心中難過,緊緊盯着觀察她神情。
鐘妙嘆了一聲,只摸了摸他的頭不說話。
【老夫都替你可憐,】有個聲音忽然在他腦海響起,【為她這樣搏命,到頭全是一場空。】
顧昭霍然坐直。
【讓老夫瞧瞧……有意思,竟然生了這樣的心思,你敢叫她知道麽?】
顧昭怒喝:【你是什麽東西?!滾出去!】
那聲音哈哈大笑了起來。
【老夫是什麽東西?老夫是世上最大的快樂與最豐盛的欲望,你很快便會享受這一切。】
顧昭面上越發火燒似的灼痛起來,眼睛腫得睜不開,餘光望見鐘妙一臉憂慮地傾身看來。
‘我沒事的,師父。’
他努力想張口說出,卻在下一陣劇痛中再次昏迷。
鐘妙眉心緊皺。
方直已經查到西荒王室的記載,陸修文死前留下的這個竟是魔神印記。
以陸修文的修為,如何會被顧昭一個築基後期殺死?而鐘妙同樣身處院中,又怎會對顧昭的出現毫無察覺?
是他有意設置幻術将顧昭蒙蔽,既誘導顧昭對自己動手,又刻意分散鐘妙心神。
魔神印記以死亡傳遞,顧昭在幻術誘導下殺死陸修文的瞬間即被魔神判定為更優質的宿主。
倘若鐘妙放任不管,顧昭早遲被魔神侵蝕殆盡,而到那個時候,魔神完全降臨,世間将面臨一場從未有過的浩劫。
倘若鐘妙當真狠下心殺死顧昭,且不說她如何下得了手,顧昭死亡的瞬間,魔神将再次寄生在鐘妙身上。
鐘妙并不認為自己能抵抗神的侵蝕,以她的修為堕魔,後果只會比顧昭堕魔更可怕。
這才是陸修文為她做下的死局。
【很為難嗎?】有個聲音說,【或許你能勸他自爆呢?】
鐘妙霍然睜眼,就見顧昭正倚在桌上看來。
不,不是顧昭,是……
【他這樣聽你的話,又這樣仰慕你,你叫他做什麽不成?】
鐘妙厲聲喝道:“從我徒弟身上滾出去!”
魔神笑了一聲,顧昭身體一晃,猛然清醒。
他這幾日不知怎麽了,一直在夢中昏沉。
有時夢見鐘妙與他成親,有時又夢見鐘妙怒斥他寡廉鮮恥要與他斷絕關系。
顧昭醒來前正夢到此處,一睜眼就看見鐘妙眼中還未散去的厭惡。
他本就頭痛欲裂,一時更是失了控制,難受道:“弟子哪裏做得不好惹了師父厭惡麽?”
鐘妙望着他蒼白的臉,心中亦如烈火灼燒。
她柔聲安慰道:“說什麽傻話?你一直做得很好。”
魔神卻在顧昭腦中冷笑:【這女人不過是說好聽話哄你罷了。】
顧昭只恍若未聞。
魔神啧了一聲:【裝聾作啞又什麽用?你師父怕是心中正想着怎麽哄了你自盡,你且瞧着吧。】
顧昭淡淡道:【弟子為師父效死本就應當,何須師父費功夫哄我。】
魔神呵呵一笑:【果然如此麽?你當真甘心就這麽去死?你師父不過養了你六年,過些日子就要将你忘了,再去找他人千年萬年。】
顧昭心神一晃,頭痛欲裂。
到了當日夜裏,魔神的腐蝕越發嚴重。
顧昭已無法繼續保持清醒,只能在無數幻夢中浮沉。
有時他會錯覺自己還是個孩子,抓着鐘妙的袖子不肯松手。有時又夢見鐘妙同他人成親,醒來時又恨又痛,幾欲食人血肉。
有時他仿佛又回到那個院子裏,他是位教書先生,鐘妙是他新過門的妻子,拉着她袖子低聲問“妙妙,我們這是要到哪去?你怎麽又不好好吃飯?”
鐘妙抱着他心如刀絞,幾乎要流下淚來。
不應當這樣的,不應當這樣的!
鐘妙自己可以罔顧生死,卻唯獨見不得旁人受難,三百年就得這麽一個徒弟,憐他孤苦,領他修行,滿心盼望着他長大,見一見世上的好風光,到頭來卻因自己的疏忽叫他遭此劫難。
她只是順手将他救下,如何就值得他拼死以報?
傳訊玉符仍在響動。
自立志以來,鐘妙奔赴天下蒼生,從未有絲毫懈怠。
但唯有此時。
倘若她偷來一些時間給自己該多好。
這是她從小養大的孩子,有一些少年人通用的壞脾氣,有一些狡猾,還藏着些孩子氣的秘密。
他這樣出色,又這樣刻苦,什麽事都拼了命要做最好,十七八歲的年紀就能帶領同修抵禦風險,倘若能安穩長大,必能青出于藍成為一方大能。
到那時,她再将那秘密翻出來笑話他,說你瞧,你小時候還想着要娶為師作道侶,現在卻不肯替為師買壺酒來。
顧昭在她的懷中劇烈掙紮着。
他又在做夢。
他夢見自己死了,在人間飄蕩數百年,好不容易找到師父,師父卻認不出他,還問他是誰。
我是阿昭!我是阿昭啊師父!您怎麽能忘了我?
顧昭從夢中掙脫,忽然從心裏湧出股勇氣。
他就要死了。
師父對将死之人總是很寬容的,也許他能賭一賭運氣。
“師父,我就要死了是不是?”
“不許說這樣的胡話。”
顧昭輕輕笑了:“師父不必哄我,其實也沒什麽緊要,只是我貪心想問一問,倘若我也有三百歲的年紀,師父會不會願意同我成親?”
鐘妙轉了頭不看他:“孩子話,等你長大就不會這麽想了。”
【真可憐,你想着為她去死,她卻連糊弄你也不願意。】
顧昭抓着鐘妙的手哀聲道:“但我長不大了!我不會再長大了!師父,您就當哄哄我,求您了!”
他的眼球被高熱燒得通紅,看着可憐極了。
鐘妙垂眸注視着他,半晌,說道。
“那就成親吧。”
作者有話說:
陸修文這個人就挺奇葩的,但是,我們鐘妙妙在思路清奇上顯然更勝一籌。
又卡文了可惡!!
名場景即将上線。
快樂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