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在此時到來?
鐘妙腦中依次閃過種種可能,但很快就都被她全數劃去。
師父與師兄鎮守鐘山,和鈴與周旭拱衛江南。方直更是絕無可能——西荒在半年前就已完全封閉,以免有人渾水摸魚用骨生花引誘妖修鬧出動亂。
整盤棋局上,她是己方陣營中唯一能游走的力量。
能精準找到此處的不是世家就是正清宗,鐘妙縱身上樹藏起蹤跡,只待來者靠近便可雷霆一擊。
随着腳步聲靠近,鐘妙面上的神色卻漸漸微妙起來。
不對勁……這群人的修為怎麽這樣低?
正清宗當年圍剿柳岐山時确實用過這樣的手段:逼着修為低的弟子送死,用人命強行扣上個叛道逆徒的污名。
但修真界的規矩向來是強者為尊,倘若贏了自然怎麽說都行,倘若輸了,就像正清宗,只會被人笑上三百年的廢物。
世家與大宗門向來要臉,應當不會再做出這種蠢事。
鐘妙心下疑惑,一時暫緩了行動。
來者又靠近了幾尺。
鐘妙略略一望,人數足有百餘,但修為最高的也不過築基,且數目極少,剩下的竟多為凡人。
這種配置就是再疊上一倍人數也無法對鐘妙産生威脅,世家向來視凡人如草芥,絕不可能放出群小魚小蝦試探鐘妙的耐心。
鐘妙觀望着,卻見人群中走出個頗為面熟的少女。
是她在拍賣場中見過的侍女——這竟是蜉蝣的人?!
蜉蝣來這裏做什麽?!
這些年鐘妙一直與蜉蝣保持不錯的合作關系,對這個組織多少也算有些了解。
他們自兩百年前靠情報發家後便一直暗中收攏凡人,有的舉家避難如鄭天河,蜉蝣只是做個善緣,有的無根無萍如拍賣場的孩童,蜉蝣會納入組織加以培養。
鐘妙自己不求回報,卻從不以此要求他人,只要不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蜉蝣如何處理是他們內部的事情。
誰料竟會在此處碰面?
且來得還不是旁人——【蜉蝣】內部以蟲類取名,這少女代號蜉蝣,正是該組織的實際掌控人。
她不過築基後期的修為,跑這裏湊什麽熱鬧?眼看人群将要進入中心圈子,鐘妙實在沒忍住翻身跳下攔在前頭。
“你們來這裏做什麽?!”
蜉蝣卻是早有預料,她面色不變:“少山君果然在此。少山君為何在此,我們就為何來此。”
鐘妙只覺荒謬。
倘若築基與元嬰的對比如孩童于成人,那凡人與築基之間更是隔了天塹。
鐘妙身為當今世上行走的頂級戰力之一,抵擋獸潮尚需勉力支撐,一群凡人能做什麽?給兇獸塞牙縫貼秋膘麽?
下一波兇獸很快就要出現,鐘妙沒時間同他們打機鋒,當即面色一冷:“不論你出于何種目的,休要在此糾纏!這不是凡人能來的地方,速速帶他們離開!”
蜉蝣舉着袖子捂嘴一笑,看着如仕女一般優雅恬靜,說出的話卻将鐘妙哽得胸悶。
只聽她啊呀一聲:“少山君說得極是,可惜凡人體弱氣虛,怕是來不及走了。”
林中已能聽見兇獸在傳送陣那端躁動的鼻息。
再過數息,兇獸便會破陣而出。
此時确實已經來不及了,鐘妙嘴尖牙利了這麽些年,頭一回被人氣得發昏。
“你到底想做什麽?!難道你救下這麽多性命就是為了此刻叫他們白白赴死?你不明白兇獸是什麽東西嗎?!”
蜉蝣輕輕一笑:“我明白的,少山君,我們都明白。正因如此,我們才非來不可。”
她舉手拍擊三聲,方才一直在周圍保持沉默的人群便迅速跑動起來。
以傳送陣為中心,十人一組定點就位。他們先是從儲物袋取出數十枚黑色機關零件,接着按照一定規律拼接擺放。
築基修士上前一步輸入靈氣,幾乎是數息之間,巨大的三層圓環連接成型,将傳送陣圈在中央。
再一聲擊掌,衆人海潮般退回至鐘妙身邊。
兇獸就在此時破陣而出。
鐘妙當即将衆人護在身後,卻聽一陣悶響,那群兇獸竟被最外層的圓環死死限制在內無法再進寸步,一時間踩踏擁擠不斷。
她自然也想過這樣的法子,但倘若幕後之人見兇獸無法順利放出,怕是會同時激活數個傳送陣,到時候多點開花,豈不麻煩更大?
鐘妙正要開口與蜉蝣商議,忽然聞見一絲古怪氣味。
她轉頭望去,只見最內層的圓環竟在此時發出耀眼紅光,三層圓環同時收束塌陷,一聲巨響!
是機關術!
當初在丹陽城時,蜉蝣正是用機關術炸開了拍賣場的隕鐵牆。
兇獸再皮毛堅韌又如何能與隕鐵相比?沒多久便只能在鮮血與哀嚎中相繼倒下。
鐘妙愕然回首,卻見蜉蝣一臉頑劣笑意。
“大人,時代變了。”
鐘妙從未想過機關術能有這樣大的威力。
就像凡人永遠理解不了修士是如何吐納靈氣強大自身,修士對凡人的技術革新也從來不感興趣。
與移山填海之能相比,凡人研究出的不過是些微末之技,誰會去關心螞蟻是否換了種方式搬運糧食?
機關術在修真界只能算不入流的旁門左道,頂多做些漂亮裝飾,或是弄些新奇玩具,這才能讓凡人學去。
但蜉蝣的機關術是不同的。
其中原理并不複雜。
為了保持玩具的運轉,機關術很大一部分研究都放在壓縮儲存靈氣上,倘若同時輸出的靈氣過多,零件便會無法支撐産生爆炸。
而蜉蝣正是利用了這一點。
一份零件的爆炸只能掀起塵埃,成千上萬份零件用法陣連接集中爆破,卻能制造如此可怕的氣浪。
九成兇獸已在方才的沖擊中殒命,一批人持劍上前檢查,若是還在掙紮便合力捅穿。
另一批人緊随其後,檢查零件迅速更換。
他們顯然受過充足的訓練,手法熟練動作敏捷,即使不慎受傷也毫無驚慌,直到同伴完工才同時後退。
下一波兇獸探出頭來,林中再次爆發炸響。
這是鐘妙從未想過的方式。
她習慣一個人沖在最前,也習慣将所有人護在身後,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得到凡人的幫助。
蜉蝣笑道:“少山君以為如何?”
鐘妙仍有顧慮:“但這太冒險了,倘若更換不及時……”
“那就是命該如此,”蜉蝣面上掠過冷酷神色,“凡人本就命如草芥,倘若連這點風險也不願擔,不如蒙了眼睛做豬狗,少山君未免太瞧人不起。”
“我并非此意。”
“我自然知道少山君并非此意,”她忽然又笑起來,“中州還有數處傳送陣,難道少山君還能一直守在此處?不如趁現在一道處理幹淨。”
鐘妙行走數百年,從未将麻煩留在身後叫他人處理。她緊緊抓握劍柄,驀然松手嘆氣。
“你說得不錯,我們走。”
雖然蜉蝣的平均修為确實很低,但作為情報組織,當真叫一個財大氣粗。
蜉蝣一上車便在法陣上堆出了小山般的極品靈石,恐怕就連陸和鈴也未曾料想馬車能跑出這等速度,不到半日便抵達中州最東。
鐘妙照例走在最前開道。
難得有同伴在後掃尾,此時也不必顧慮什麽靈氣續航,鐘妙縱身躍入兇獸,只費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将游蕩的兇獸清掃幹淨。
蜉蝣衆人緊随其後布下機關分批駐守。
一開始鐘妙還會留下觀望片刻,但很快就習慣了清掃後直接退場。
倘若不走上這麽一趟,鐘妙從未意識到蜉蝣竟有這樣多的人手。跟随她趕路的只有蜉蝣一人,但每到一處,總有百餘人自暗中出現前來駐守。
至極東,至極南,至極西……中州大大小小的傳送陣有數百個,即使用了這樣的速度,到達最後一處時也已是第三日清晨。
鐘妙終于能坐下喘息一二,望着不遠處布置機關的衆人,一時竟有些恍惚。
這幾日傳訊玉符不間斷地一直響,但她一個也不敢點開查看。
所有的布置都已設下,沒有回頭路可走,就算面前是不周之山,鐘妙也只能閉着眼向前撞去。
蜉蝣靜靜守在她身旁。
鐘妙嘆了口氣:“你們根基尚淺,實在不應當摻合進這樣的事來”
蜉蝣卻搖頭笑了:“我們做情報起家的,難道還會不明白其中利害麽。但那又如何?”
“世家從未将凡人放在眼裏,自以為能使天下為棋局,何其傲慢!精心謀劃的棋盤卻叫蝼蟻掀翻,真想見一見諸位大人的神色啊——能見到這樣的風景,縱使身死又如何?”
蜉蝣望向鐘妙,神色溫柔。
“有什麽緊要的呢,少山君,凡人本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但即使只是蜉蝣,也會想要飛向太陽升起的方向。”
最後一道法陣成型。
蜉蝣在輝光中緩緩解除僞裝。
鐘妙從未有過這樣呆愣的時候,她像是被什麽狠狠擊中,望着少女褪去僞裝的面容失神。
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那個總在她夢中哭泣的孩子竟然已長了這樣大,蜉蝣俯下身,用有力的機械手臂緊緊将她擁抱。
“不要害怕,我們都在這裏。”
作者有話說:
就是說我們不提倡一些個人英雄主義。
擁抱世界的時候,也會被世界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