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鐘妙就與顧昭熟了起來。
做捕快做到他們這份上說句刀口舔血也不為過,明槍暗箭下毒劫殺都是尋常。
鐘妙自小跟着師父東奔西跑,別說是家鄉,就連稍微住得久些的地方也少有,如今閑下來當真不知向哪去。
她本計劃着去大漠看看朋友,途徑小鎮時卻望見一處茂盛桃花林。難得多出這樣多的時間,鐘妙一時興起盤下個院子,想着看完桃花盛開就走,反正也耽誤不了許多時候。
結果桃花看過,又聽顧昭說小鎮外有一處瀑布冬季凍起來極為好看,鐘妙聽他講得有趣,幹脆延長到明年再走。
顧昭發現她很愛往熱鬧的地方去。
他總能在各種地方碰着鐘妙,有時是集市,有時是學堂。她總出現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卻又從不真的同人擠在一處,只在高處望着,像只蹲在池塘邊看魚的貍貓。
而在所有的地點中,鐘妙似乎對食肆格外青睐。
顧昭暗自統計着鐘妙最常光顧的食肆,又悄悄找人學了面點。
待他學完整套手藝,這才在某次碰面時裝若無意問道:“鐘娘子是北方人麽?”
鐘妙正要出門,聞言茫然道:“并不是,顧公子為何這麽問?”
顧昭心下更是茫然:“我見你似乎很愛吃湯餅。”
鐘妙恍然笑道:“那倒不是,只是面食容易做得好吃,左右我也不擅庖廚,幹脆有什麽吃什麽。”
她說得相當坦蕩,畢竟師父同她說過,人既然有一項擅長,就不必樣樣擅長,反正她攢下的養老錢有這樣多,實在不行請個廚子也沒什麽。
顧昭卻皺了眉。
他自己向來不講究口腹之欲,但見鐘妙這麽糊弄三餐,心中卻惱怒起來。
整日吃些湯湯水水的能頂什麽用?
顧昭面上不顯,只道:“說來湊巧,我近日在研究些點心花樣,每次都做了許多,但府中又只我一人。不知鐘娘子是否願為我分擔一二,免得浪費糧食,實在羞愧。”
鐘妙笑道:“怎麽這樣客氣?分明是我得了便宜,只是怕叨擾了你。”
顧昭道:“哪裏叨擾?我每日孤零零地用飯實在沒什麽樂趣。”
鐘妙樂得有人照料三餐,也不推脫,從懷中掏了袋銀錢給他。
“喏,飯錢。”
顧昭天然一副七竅玲珑心,沒多久就摸清了鐘妙的口味。
他手藝好,樣樣又順着她的喜好來,沒多久就将鐘妙牢牢鈎住,甭管她別的時候在做什麽,一到飯點必然準時冒出來坐在桌邊。
兩人越發熟稔起來。
某一日學堂沐休,顧昭特特做了一桌豐盛好菜,到了飯點卻不見鐘妙來。
他問了鎮上的孩童,都說今日未見到鐘妙出門。顧昭雖知道鐘妙武功好,卻難免心中擔憂,暗道一聲叨擾推開了對面的大門。
這是他頭一回到鐘妙府上,院中雜草叢生,也不見添置了什麽新物件,看着荒涼冷清極了,就像是主人随時都準備拿上行囊出門,一去再不回頭
顧昭在桃樹下找到了鐘妙。
她拿了話本蓋在臉上,已淹沒在花瓣中睡熟了。
如今還是早春,哪有這樣大咧咧躺下就睡的?
顧昭正想叫醒她,沒走幾步卻被一股巨力掀翻在地,緊接着喉口一悶,叫人跪壓在胸前牢牢摁在地上。
鐘妙右手鉗在他咽喉,左手已摸上佩劍,眼神淩冽如刀鋒。
她望着顧昭的臉微微一愣,片刻後才清醒過來,很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将他從地上拽起來拍打。
“對不住,對不住,”鐘妙難得有些心虛,“我習慣了,你下次當心些,別在我睡熟時靠那麽近。”
顧昭捂着咽喉咳嗽起來,他好半天沒法開口說話,只能搖頭表示自己沒關系。
鐘妙放心不下,一路跟着顧昭回了顧府,見了一桌子好菜更是內疚。
她有心想看看傷情,但顧昭領口向來嚴絲合縫地捂着,總不好直接強行上手,磨了半天也沒用,只好悶悶回去。
顧昭收拾好碗筷,這才回房內解開衣襟。
咽喉處已經腫起青黑勒痕。
他當然不怪鐘妙,做這種行當,若是不警惕哪能活到現在?
但他心中卻難免苦澀,就像是……本不應當這樣的。
他本應當處于更受信任的位置。
顧昭對着鏡子眼神暗沉盯了片刻,拿繃帶細細裹了起來。
鐘妙第二日一早就來探望。
就算顧昭從小習武,但在鐘妙的概念裏,仍要劃分到“讀書人”中去。
讀書人都是細皮嫩肉的玻璃人,哪裏經得住她摔打?
顧昭雖然故意豎高了領子,但以鐘妙的眼力,自然能看出他底下纏了繃帶。
她心中擔憂,幹脆一整天小尾巴似的跟在人後頭,隔一會兒冒頭看一眼。
顧昭講完課還沒咳嗽兩聲,就見她從房頂上跳下來向他手裏塞了個梨子。
他要的不是梨子。
顧昭啞聲道:“我沒什麽大事,倒是鐘娘子平日裏注意些身體別在樹下睡着,若是過了寒氣怎麽好?”
鐘妙一時更內疚了。
她那日也是意外——如今天下太平,就連小偷小摸的都極少,她想不出還有什麽事可做,難得嘗試看話本,沒看幾頁就睡熟了。
誰料會将人給打了?被打的還一心關照她身體,越發過意不去。
顧昭又咳嗽了一聲。
“我當真無事,”他在鐘妙緊張的注視中緩聲道,“倘若鐘娘子實在心下不安,不如來學堂管教管教孩子,也算是幫了我大忙。”
于是第二日,學堂內多了位武師父。
鐘妙打小就是孩子王,對付這群混小子相當有一套。
她也不說教什麽,騎着馬在院中跑了幾圈,塌腰放弓,只聞一聲霹靂巨響,百步外的一條柳枝就這麽叫她一箭射下釘在樹上。
先是一片寂靜,有個膽大的過去将柳條摘下高舉着跑回來,孩子們瞬間将鐘妙圍在中心歡呼起來——顧昭從前都不知道這群小子竟會講這麽多不重樣的奉承話。
鐘妙在簇擁中回頭望他,笑得張揚。
顧昭倉促別過臉去,耳尖卻紅了。
鐘妙很快融入了學堂
為了學她的本事,這群小子越叫越離譜,喊“老大”的都算含蓄,有一回顧昭聽見人喊“謝謝大王”,鐘妙竟也含笑點頭。
顧昭剛訓斥幾句,那小子機靈得很,向鐘妙身後一躲,一溜煙跑了。
“你也太縱着他們了,若叫有心人聽見如何是好?”
然而鐘妙顯看穿他冠冕堂皇的借口。
“這有什麽緊要,此地藩王是我自小的好友,”鐘妙笑嘻嘻湊上前來,“怎麽這樣不高興,你也要摸摸頭嗎?”
顧昭喉頭一哽,胡亂找了個借口逃走了。
他們就這樣一直做了許久的鄰居。
直到上元節。
鐘妙像是将少年期存儲到現在才打開使用,什麽熱鬧都要湊個遍,一大早就來敲門喊顧昭出去逛逛。
顧昭本就打算邀請她一同出門,他還在反複斟酌用詞,誰料反叫這個沒心沒肺的家夥先開了口。
他捏着眉心嘆了口氣:“上元節都是晚上出去,你先老實坐着,我給你紮個花燈好不好?”
鐘妙看什麽都新鮮,看什麽都喜歡,拎着花燈在夜市裏亂竄,看到熱鬧處還要抓着顧昭的袖子使勁搖晃。
她的眼中有人群與燈火,顧昭卻只看向她的側臉
“對了顧公子,明年我恐怕就不在這了,”鐘妙笑着回頭,開口卻叫顧昭心中一沉,“我有個朋友在大漠,許久沒見他,大概過完節就動身。”
顧昭不認識她口中的那位朋友,心中卻生出了極深的厭惡與排斥。
他幾乎是下意識開了口。
“不要走好不好?留下來。”
鐘妙的神情在背光處看不清楚,仍是往常含笑的聲音。
“留下來做什麽呢?”
他應當仔細想想的,但話語就這麽從口中沖了出去。
直到鐘妙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顧昭才聽見自己在說什麽,
他說:“留下來同我成親。”
他應該做更多的準備,用更多的甜蜜陷阱将她挽留,但開弓沒有回頭箭。
顧昭繃緊了咬肌,孤注一擲。
“同我成親,你去哪我便去哪,別留我一個人在這裏……求你。”
鐘妙還在歪着頭打量他:“你臉色怎麽這樣白?”
這應當是他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場景,卻仿佛已經被這樣輕描淡寫的态度糊弄過許多次。
顧昭被怒火與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堵得胸悶:“你!”
鐘妙輕輕一笑:“那就成親吧。”
“不過我師父師兄大概是趕不過來了,倘若你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再辦一次……怎麽掉眼淚了呢?”
儀式辦得極簡單。
沒有親友也沒有禮賓,顧昭親手将顧府裝扮上紅色,如鳥雀織就巢穴。
成親當晚,顧昭幾乎哽咽得無法出聲,他一生從未有這樣膽怯的時候,甚至因為過于激動一頭撞在床柱上。
他顫抖着手揭開蓋頭,指節捏得發白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鐘妙握住了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他整個命運。
“你慌什麽?傻子。”
他最終只是輕輕吻在她指尖。
“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害怕……師父。”
在這個稱呼脫口而出的瞬間。
夢醒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加班了……更新得晚了一些,抱歉。
最近應該在期末季?祝大家順利通過呀。感謝在2022-05-30 23:51:53~2022-06-01 00:03:4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凨未塵末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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