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營酒肆的是對凡人夫妻。
比起修真者,妖族對凡人的好感度要高上許多。既然能越過鶴歸崖到達西荒,便已證明了自身的實力,只要老實生活,西荒不會對他們産生太多排斥。
想逃向西荒的不知凡幾,真正能成功的卻極少。這對夫妻在凡間界絕不是什麽平庸之輩,鐘妙望其面相不見兇煞之氣,略略一猜,就知道多半是犯了什麽忌諱不得不遠走他鄉。
兩人看着感情甚篤,釀酒的手藝也好。鐘妙不愛與人擠,幹脆打了幾壺酒拉着徒弟一道上樓尋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今日興致頗好,從儲物袋中掏出自己慣用的玉盞滿滿倒了一杯飲下,剛舒舒服服嘆了口氣就見徒弟盯過來,顯然是要勸她少飲。
鐘妙難得起了頑心,又掏出個新的丢給顧昭,笑道:“別盯着我瞧,你要是好奇也可嘗嘗,左右難得這麽一回,不許回去告訴你師伯。”
顧昭話未出口就叫她堵回去,只好抓過酒盞急急飲了一口。
他從未喝過酒,一入口就被嗆個正着,又好面子,梗着脖子不願多咳嗽幾聲,憋得耳尖都紅了。
鐘妙笑得打跌,到底良心發現推了盞清水過去。
“少年人還是老老實實喝你的水去,這東西沒什麽好喝,嘗過一口也就算了。”
當年她鬧着要喝酒時師父就是這麽教的她,但顧昭顯然比她小時候難騙多了,當即指出:“師父倘若當真這麽認為,自己又何必喝許多。”
鐘妙眼神向左右一飄:“這個,做了大人口味自然是會變一變,”她一把摁在徒弟頭上使勁揉了揉,“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再說吧!”
顧昭頭一回喝酒,面上看不出什麽,腦子卻迷糊了,小聲嘟囔道:“不就是三百歲……等等我就到了!”
鐘妙含笑望着他。
修仙無歲月,有時鐘妙望着顧昭,會想起自己年少時的模樣。
她自小被師父撿回山,又是一門子貧窮劍修,年少時過得實在艱難。
有時同師兄去集市上放焰火賣藝,有時混在散修裏去秘境搏命,她未必沒羨慕過旁人的安穩日子。只是年歲漸長,再去看當初的磨砺就不算什麽,她能練出這麽身真本事,也可稱為一種命運的饋贈。
鐘妙沒受過什麽正經宗門教育,自己做師父的時候自然也擺不出什麽架勢,若說唯一有什麽期望,只願徒弟能快快活活地過一生。
如今仔細一看,當初小小的一個孩子竟當真叫自己好好養大,沒嘗過困苦,沒受過欺淩,交了幾個好朋友,做了頗有名望的大師兄,再過些年,恐怕就要比她高。
于是許多陳年舊事就能這樣輕輕流過。
此時月上中天,狂歡的隊伍正自樓下經過,街頭巷尾塞滿了笑聲與鮮花,大桶葡萄酒高舉過頭頂,每一個妖族都在舉杯高呼。
贊頌明月的歌聲到達頂端時,空中明月仿佛也被熱情融化。
鐘妙示意顧昭與她一同向明月舉杯,收回時,便見杯中多了融金般燦爛的漿液。
帝流漿,只在妖族聚集地産出,在受到足夠多的祭拜後,明月傾身向世間分享光輝。
傳聞飲下帝流漿之人會在夢中圓滿內心最深處的渴望,幸運的能借此勘破心劫,因此被一些多年不得寸進的修行者奉為至寶。
但在西荒,這只是狂歡中最棒的一個節目,妖族會在這一日走上街頭,沐浴着帝流漿沉沉睡去。
鐘妙從前總有許多事要做,怕耽誤了時辰,向來都是匆匆來去,倒是錯過了數百年的好月色。
她喚出分神守在一旁,笑着向顧昭碰杯。
“好夢。”
鐘妙一飲而盡,倚在桌前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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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昭從沉睡中醒來。
此時天還未亮透,他閉着眼默數更漏的滴水聲。
又是一日。
二十五年來的每一日,他都在此時醒來。
顧昭極少做夢也從不賴床,睡眠于他并無什麽趣味,不過是生存所需。每日五更起床,接着習武、讀書、打理院子,按部就班,從未變過。
他有記憶時就沒了父母,只知道自己叫顧昭,是顧家的獨子,靠祖上留下的宅子與百畝良田過活,能念得起書。
顧昭自幼就對一應玩物毫無興趣,他本就聰慧,又有這樣的毅力與決心苦讀,年紀輕輕便連中三元,殿前應對也頗為出色,很快被留京賦職。
他天生擅長在官場鑽營,眼看着就要再進一步,忽然之間又覺得京城其實也沒什麽趣味,索性申請外放。
顧昭去了許多地方,江南、大漠、山川……他追逐着一個模糊的影子,卻始終一無所獲,終于在二十三歲的那年幹脆辭官歸鄉。
歸鄉後也沒什麽意思。
畢竟在京城呆過許多年,就連當地的官老爺也對他十分尊敬。顧昭左右無事,幹脆做起了教書先生,教着幾個小毛頭念書,遇到荒年也開倉施糧。
于是十裏八鄉都說,顧家老爺是難得的善人。
他又靜靜數了幾聲,在第十聲後睜眼起身。
一日複一日,每一日都沒什麽意思。
做官沒意思,當先生沒意思,做善人更沒意思。
有時顧昭覺得自己像是話本中戴了金箍的猴子,又或許是他前生偷了佛前的供花,才這樣不情不願地做了個沒意思透頂的大善人,還做得這樣盡心,像是被誰在後頭盯着,不敢叫她失望。
顧昭不習慣與人接近,因此從不使用仆役,院中一應打理都需親力親為,能耗去許多時間,也沒什麽不好。
他學了許多東西來耗費時間,最近又學了釀酒,前幾個月埋下去幾壇,他自己又不喝,也不知道學這個做什麽,只是既然學了,還是要盡心做好。
今日是學堂沐休的日子,顧昭照例在院中挽了袖子挑選葡萄,心中卻忽然産生一種焦躁。
他不明白這種焦躁是什麽,又怕釀壞了酒,幹脆走出去透透氣。
顧昭推開門,就見對面的宅子外頭堆了些東西,大概是新搬來了住戶。
他向來不愛與鄰居打交道,今日偏偏不知為何多留了些時候。
忽聞一陣馬蹄聲響,是位年輕女子打馬而過,卻忽然停在他門口。
眉眼彎彎英姿勃發,笑着問他:“你在釀酒?聞着好香。”
顧昭幾乎慌亂地抓緊了門栓。
就在這一瞬間,一切的一切都有了意義。
仿佛他存在的這麽些年就是為了在這一刻見她一眼,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心髒卻像是第一次學會跳動,狠狠撞擊着胸腔。
鐘妙一眼就看出新鄰居有些緊張。
她審犯人審慣了,習慣性開始分析起來:家境不錯,獨居,看上去勤于鍛煉,就是性子是不是太腼腆了些?怎麽好半天愣着不講話。
鐘妙輕咳一聲,顧昭這才反應過來,低聲道:“是,最近在學着釀酒,只是手藝粗淺。”
鐘妙聳了聳鼻子使勁聞聞,她生得明豔,做這種動作也只讓人覺得可愛,接着笑道:“怎麽能說是手藝粗淺呢?我聞着就很好。”
顧昭就是在金銮殿上對答時也從未心跳得這樣快過,他像是極好運的被只貓咪蹭了袍子,想要伸手又怕将她吓走,只能屏息望着,反倒将自己憋得喘不上氣。
“只是拙作罷了,不過今日恰巧有幾壇能起出來瞧瞧,倘若姑娘不嫌棄,可以一同來嘗嘗。”
他剛說出口,又怕人覺得孟浪,面上看着風輕雲淡,背在身後的手卻攥緊了。
好在鐘妙并未露出嫌惡的表情。
她自幼同師父師兄追捕嫌犯摔打慣了,“男女大防”四個字壓根就沒呆過她的腦子,一聽有好酒喝當即來了興致,幾步走上前來。
顧昭側身引她入院子,一面又擔憂起她這樣輕信他人,難免問道:“姑娘這樣相信我,卻不怕我是個歹人麽?”
鐘妙哈哈一笑:“這有什麽可擔心的,我一路走來,大家都說顧家老爺是難得的善人。”
就算真有什麽壞心思也無妨,還要問她手中的劍答不答應。
顧昭卻因這一句肯定感到莫大的喜悅,他抿着唇,耳朵裏全是自己激烈的心跳。
“都是鄉親們胡亂叫的,不算什麽老爺,如果你不嫌棄,喊我顧昭就好。”
鐘妙随意點頭:“好,我是鐘妙。”
鐘妙好酒,顧昭的手藝又當真不錯,不僅酒釀得好,飯菜也很合口味。在江湖上行走講究的就是一個豪爽,何況顧昭從前在京城呆過,真要說起來也能算半個同僚。
還沒等顧昭用上官場裏學會的套話技巧,鐘妙自己先起了興致,同他講起自己做捕快的那些年。
她在江南追蹤過一起拐賣案子,又在大漠同馬匪血戰數日不退,有回直接單槍匹馬沖進魔教老巢一把火點了個痛快。
鐘妙飲下一杯,笑着撓了撓臉:“不過我現在已經不做這個了。”
顧昭剛要向派系鬥争上猜,就聽鐘妙痛快笑了一聲。
“我與他們鬥了這些年,終于能還天下太平,快快活活過些自己的日子啦!你說,這是不是像做夢一樣?”
作者有話說:
就像做夢一樣呢(點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