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梓垂首蹲在不遠處,同狼女一起逗弄小狐貍,卻豎着耳朵聽得仔仔細細,未漏掉半個字兒去。
此時,日頭向西,樹影直漫過窗棂,鋪上花梓的散花如意雲煙裙,影影綽綽,随風而動。
“這事兒說來可是古怪得緊,”王儒亮半個身子壓在茶幾之上,盯着沐冷塵的眼,神神秘秘道:“本以為掌門練功之時,不甚走火入魔,不幸斃命。可有件事很奇怪,掌門的大弟子瞧見掌門一手緊緊攥着拳頭,非說掌門留了遺書給她,硬是将掌門手指掰開,不想,卻瞧見一枚扳指,可惜已碎成三段,這丫頭瞧了那扳指,說掌門是被人害死的,随後痛哭失聲,一夜白頭,随後日日嘔血,這會兒生死難料呢。”
他撇撇嘴,啜了口茶,繼續道:“我就沒見過如此孝順的徒弟,師父去了,難不成還要随了去?倒是那扳指邪的狠,我都沒敢瞧上第二眼,只怕再多瞧一眼,也會一夜白了頭嘔血不止。”
“說的好像自己還有黑頭發似的。”花梓一不小心,就脫口而出,随後忙瞧了眼沐冷塵,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垂下頭去。
王儒亮極是不滿地撇撇嘴,心下忿然: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這姑娘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就因着自己早生華發,被那老古董嘲笑了多少年?想想就滿腹惆悵。這會兒竟還被個毛頭丫頭嘲諷了,真是憋屈啊!
可對方是客,自己這樣有身份的人,怎麽好意思跟個小丫頭一般見識!
算了,忍忍就過去了!
卻不想,狼女忽然擡眼望了望王儒亮,表情極為嚴肅:“一根兒黑的,都,沒有!”
王儒亮身子一僵。狠狠瞪了眼狼女和花梓!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果然不假!”王儒亮再也沒了心情,端起茶杯就細細品起茶來,卻不想,再擡頭時。花梓都走到眼前兒了。
“你不是喝奶長大的?你不是母親帶大的?到底是女子難養,還是天下人皆是女子所養?”
花梓癟着嘴巴,滿臉嚴肅,眼眶都有些濕了,就直直站在王儒亮面前,義正言辭:“我家婆婆一輩子含辛茹苦,誰養着她了?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男子,嚷嚷着小人與女子難養時,可有想過自個兒的母親?百行孝為先,敢情都是說着玩兒的?”
王儒亮起先還有些氣憤。然瞧着花梓那模樣,要哭出來了似的,吓得他立時站起身來,低頭垂袖站在那裏,十分尴尬。手足無措,頻頻望向沐冷塵求救。
“姑……姑娘,誤會了……”王儒亮不知所措,張口結舌。
沐冷塵這才站起身來,輕輕拍拍花梓的肩膀:“女不跟男争,消消氣。”
花梓還欲說什麽,卻聽到一溜兒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越來越近。不過片刻,就瞧見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跑進屋子。
“儒伯伯,外頭又來了幾個人,說是蓬萊島的人,小林姐說您在這兒呢,我就找來了。這會兒他們都在院外候着呢。”
小娃子額上還挂着汗珠,斜着眼瞧瞧桌上的茶壺,抿抿嘴。
狼女倒了杯茶遞給他:“渴了,就喝!”
小娃子咧嘴一笑:“姐姐真是好心腸兒,謝謝您吶。”言罷。接過茶杯,将一杯涼茶一股腦喝個底朝天,終了還從嘴裏扯出兩片茶葉,羞赧地呵呵一笑,瞧着十分憨厚。
狼女瞧了瞧,便伸手招呼小娃子一起逗雪球玩兒,那娃子也不拘謹,跟着狼女便去了。
王儒亮整整衣衫,又扶正頭上歪歪斜斜的發髻,正要說話,花梓就忽然拉着那小娃子問道:“你說是哪的人?”
娃子一愣,花梓又催道:“方才你說,外面是蓬萊島的人?”
娃子點點頭。
她想也未想,忽地就沖了出去。王儒亮和沐冷塵也緊追了出去。
穆羽峰候在門外,素衣而立,身後只攜了兩名仆從。
大婚第二日,他便退下大紅禮服,着了素色衣裳,同蘇落恬言說需往無影宮一趟,有要事處理,繼而踏上船板,進了船艙,頭也未回。
蘇落恬站在水邊,雖是炎炎夏日,眸中卻一片寒涼。
而此時,他站在無影宮,心中卻有些忐忑。
“你是……羽峰哥?”花梓推開院門的一瞬,瞧見穆羽峰的臉,雖時隔多年,卻依稀可見曾經的模樣。
穆羽峰轉頭瞧見玉花梓,片刻功夫,就驚出一頭細密汗珠。
他定了定神,笑得十分儒雅:“姑娘可是認得在下?”
花梓也不避諱,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羽峰哥,我知道是你!姐姐她早先去蓬萊島尋你,你可見過她了?”
穆羽峰連忙退了三步,垂下頭去:“在下聽不懂姑娘的話。”
花梓瞧不見他的眼,心下焦急:“你不記得我了?我是玉花梓啊……”她見穆羽峰搖了搖頭,心下焦急:“凝馨,玉凝馨,她去找你了!你可見過她了?她現在在哪?”
穆羽峰忽然擡頭,行止言語卻是生分的緊:“在下并不認識叫凝馨的人,也從未見過姑娘,您認錯人了罷?”
怎麽會?名字,長相,擺明了就是穆羽峰,他怎麽偏不承認?
花梓也不多做糾纏,萬一被當作失心瘋關了禁閉,豈不壞事?
這事兒,還是要慢慢來。
“許是認錯了。”花梓意味深長地瞧了眼穆羽峰,轉而望向沐冷塵:“有些頭暈,我且回屋歇着了。”
沐冷塵連忙探手扶上她的額頭:“天氣太熱,染了暑氣,過會兒我給你讨碗酸梅湯。”
花梓點點頭,就聽到身後穆羽峰的聲音,溫文爾雅,卻讓人心底生寒:“岳父卧病,不能親自前來,是故命在下來此為紫尋掌門送行。”
王儒亮想,這掌門屍身置于冰室之中,一時半會兒還真是無人能動,要說送行,也不過是來此走個形式,聊表心意罷了。
花梓回到屋子,越想越是害怕,穆羽峰結了婚,那姐姐呢?去了哪?斷然不會在蓬萊島了。
莫不會讓穆羽峰給害死,殺人滅口了罷?
“啪嚓”一聲,她手中杯子應聲落地,濺了一地茶水瓷片。
她忽的搖頭,喃喃自語:“不,不,姐姐還活着,一定還活着。”
可是,姐姐她人在哪呢?
若真被穆羽峰殺了,他定然死不認賬,可他當真會如此決絕嗎?不會!
那要知道姐姐的下落,必要找他問個清楚,若真是問不出個所以然,那便回蘭村罷。
姐姐若知道他如今有了家室,大約也會死了心,回蘭村去罷。
天邊一抹餘晖悄然隐匿,涼風習習,花梓累得很,扭身走到裏屋,挨着床沿,倒頭便睡去了。
夜裏清冷,月光似刃,割裂一室漆黑。
一抹黑影閃過,鬼魅似的悄無聲息,最終停在花梓床邊。
那人探手輕輕拉了拉花梓身上薄被,頸上胎記沐着月色蒙上一層冷色,顯得愈加詭豔刺目。
黑衣人暗嘆,竟沒記錯,果然是她!如今遇上,也算她命薄福淺,這胎記與自己無關,只是方便晏王罷了。若念着舊情,興許還會饒她一命,可如今,她趕在這個時候兒出現在無影宮,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
不知何時,黑衣人手上多了柄利刃,此時懸在花梓上方,微微一動,便寒芒畢露。
利刃正要落下,黑衣人忽覺頸上微涼,略一低頭,竟是一柄短刀橫在頸處。
他微微一抖,不禁收了手中匕首,試着轉過身來,卻瞧見一雙如貓似的眼,正承着月色,透着白慘慘的光,讓他心頭一凜。
他連忙屏氣凝神,極力不去看對面那雙眼。
白玉曦将黑衣人一步步逼到門外,這才松了口氣,尋了許多年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可不能如此白白便宜了別人!
花梓聽着黑衣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這才眯着眼四下瞧了瞧,見确實無人,這才披了薄羅衫兒蹑手蹑腳出了門去。
花梓所居上房,近水臨風,十分涼爽,屋後便是碧水清潭,飛瀑直下,濺起層層水花兒。晚風輕撫,眨眼間,月色照成一樹白。
那楊柳樹下,白玉曦和沐冷塵對峙而立。
花梓躲得很遠,瞧着那二人似一番言語,卻聽不真切。
水聲嘩然,不絕于耳,花梓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幾步,還是聽不清,眼看着再不上前,倆人就要一番相談甚歡後,各回各家,各找各娘了。她不禁心下焦急,又往前走了幾步,這才看清那二人面龐,持短刀而立的那個黑面閻羅是白玉曦,而對面那個正是穆羽峰。
如此看來,穆羽峰果然不是善類!
花梓步子雖輕,卻因着沒有半點兒武功底子,很容易為人察覺,白玉曦眸光一閃,朝她這邊瞥過來,花梓一驚,閃至樹後。
穆羽峰瞧準了時機,一個轉身便消失在茫茫黑夜裏。
白玉曦收了手上短刀,也沒有失望之色,只是頗有些不屑地說了句:“敗事有餘!”
“你怎陰魂不散的?”花梓自知他早就看到自己了,便大搖大擺走出樹後:“你既已放我走了,為何還跟了來?索命鬼似的。”
白玉曦未置一語,兀自朝遠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