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兮心道:“不會真如我所想吧?”
卻見律令冷笑:“我曾聽人說,父母之愛子女,必為之計深遠。父心拳拳,還真是教人感動啊。”
“啊?”父母麽?那麽,是她想左了。
律令咬牙:“還真是為了兒子,連命都不要了啊,不過是個冤孽,值得如此嗎?”
李萬年低聲哀求道:“是小人的錯,與長壽無關,大仙不要責罰他,跟他沒關系,是小人自願的,長壽他才三歲啊……”
他小聲啜泣,嗚嗚咽咽,仿佛絕望到了極點。
律令的臉色極為難看:“大男人,哭有什麽用?”
陳兮小心翼翼地問:“律令,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是他把自己的命渡給了自己的兒子嗎?”
從律令的話裏,應該是這個樣子吧?
律令瞥了一眼抽泣的李萬年,嘆了口氣,輕聲道:“是的,他的兒子,叫做李長壽,命中注定早夭,李萬年不知從哪裏學來買路的本事,想用自己的命,換兒子的命。他将兩人的生辰八字寫在買路紙上,賄賂鬼差,給兒子改了命數。他是***而死的,屍骨無存,連還陽的機會都沒有……”
李萬年擡起頭,目光灼灼盯着律令:“大仙,我沒害別人的命,我是心甘情願的,到了閻王那裏,我也是心甘情願的。我的屍體都沒了,還怎麽還陽?閻王也不會讓我白死的是不是?”
律令冷笑:“誰說沒法子教你還陽?新死還未入土的屍首多的是,随便給你找一具都行!人間有法,鬼蜮有道。買路這種損陰德的行徑,現在竟然還存在!”他伸手拎了李萬年,就要往縛魂袋裏塞。
陳兮忽然開口說道:“律令,這樣不好吧,他也是為了自己的兒子,他也沒傷着別人。父母為孩子做什麽錯事,都是能夠被原諒的吧?”
李萬年連聲說道:“是啊是啊,長壽是無辜的,他該長壽的。我都把命給他了……”
律令手上動作沒停,很奇怪地看了陳兮一眼,嗤笑:“果真是小孩子,只能看到這些。小兮,若是所有買路的人都說被買路的人是自願的呢?”
陳兮一怔:“我……不是,律令,我是說……”
律令擺了擺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近來忙得很,先帶他走了,如果我沒猜錯,地府可能要換血了。”
“換血?”
律令笑笑:“自然要換血,地府陳年積弊太多,是該改改了。”夜色中,他的雙眸亮的驚人,滿滿的都是意氣風發。
陳兮似乎被他所感染,點了點頭:“嗯,地府會便好的。”
律令在她腦袋上拍了拍:“謝你吉言。”
話音未落,他便風一樣地消失了。
東岳祠裏靜悄悄的,神像威風凜凜注視着前方,陳兮出了會兒神,好久才想起自己來此的目的。
報曉雞的啼鳴喚出了天際的魚肚白,天空被雲朵擦得瓦藍湛亮。
陳兮從蒼離帝君手裏接過了定魂傘,一襲白衣,神采奕奕。她答應了姜榆要轉告朱毅夫婦的,可不能忘了。
這些年來,朱毅賦閑在家,專心生子,聽聞有客來訪,自然請客人進來。
陳兮撐着傘,跟在蒼離帝君身後,慢悠悠地晃了進來。見到朱毅本人,她大為吃驚。畢竟在茶樓裏聽書的時候,先生形容他儀表堂堂年少英俊。不過才十幾年過去,他怎麽變成了這副形容?
朱毅兩鬓泛白,脊背略微佝偻,不像是威風凜凜的少年将軍,倒像是為生計所累的升鬥小民。
“兩位是?”朱毅迷惑不解,他只道是故人來訪,卻不料是兩個陌生人。看對方姿容絕代,他能确定,他如果見過,肯定不會忘記。
蒼離帝君跟個木頭樁子似的,雙目微阖,神游天際,他是半分都指望不上的。
陳兮也沒打算讓他老人家開口,她對着朱毅施了一禮:“我是為朱平安所來。”
朱毅臉上的肌肉一顫一顫的,他盡量若無其事地道:“姑娘說什麽?”
陳兮幽幽地嘆了口氣:“唉,朱小将軍做過的事,怎麽就不敢承認呢?十幾年前的事情,天下皆知,你又何必瞞我?想來朱小将軍自己也懷疑過,為何朱家的孩子個個早夭?”
朱毅咽了咽唾沫:“為何?”
“因為有惡鬼作祟啊。你的孩子們都被困在你家門口的大槐樹上,活不成,離不開。不能轉世,不能為人……”
朱毅眼中閃過驚懼之色,不由自主地就往外面看:“不是的,他們是生了病,大戶人家的孩子嬌貴點,難養點,也是常有的事情……”
陳兮瞧了他一眼:“你若這麽想,我也沒辦法。我是收人所托來找你的。你的那些死去的孩子也不少了,你這做爹的,好歹給他們做個法事吧。”
“是朱平安?是他吧?是他不想我的孩子活着,是他吧?肯定是他……”朱毅轉過臉去,不與陳兮目光相對。
陳兮一時間腦中閃過許多念頭,她心下恻然,低聲道:“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你總該為他們做點什麽。”
說話間,趙氏不知從何處得來消息,從後院趕了過來,哭道:“我的平安怎麽了?我的平安怎麽了……”
這是陳兮第一次看見趙氏,她這才知道,這個母親,過得并不快活。
趙氏周身都籠罩着悲傷的氣息,很沉重,很濃郁。她的面容比她的實際年齡要老上許多。想來,失了孩子的父母,都不會快活吧?
蒼離帝君擡眼瞧了他們一眼,并沒有說話。
陳兮也不曉得朱平安現在如何,朱家鬼嬰是否與他有關,她還不知道。
趙氏盡量克制,不想讓自己失态于人前,可她還是忍不住淚濕衣衫。她抓着陳兮,連聲問:“平安他怎麽了?”
陳兮搖了搖頭:“他沒事,他只是希望,你們夫婦能給他們兄弟姐妹做法超度,讓他們在下界過得安穩些。”
她不明白,朱毅夫婦怎麽會相信她呢?或許這是他們心中的痛吧,只要一提起,就會疼痛難忍,就會歇斯底裏,就會失去所有理智。
陳兮把姜榆的請求轉到了朱平安身上,以朱毅夫婦對朱平安的愧疚,應該會做到的吧?
趙氏怔怔的:“平安,平安……”
她眼神呆滞,滿臉淚痕,她也只是一個母親。
陳兮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她伸手拍了拍趙氏的手背,輕聲說道:“他很好,他真的很好,他會去投胎,他會好好長大……”
趙氏捉住了她的手,滿懷希望:“他還會回來?”
陳兮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只怕不會了,你們沒有緣分,強求不得。”
她原本以為趙氏當年不計較往事,能重新接納朱毅,是不在乎朱平安的死。可是今日一見,才明白自己錯的離譜。哪有爹娘會不在乎孩子的呢?
——其實,趙氏起初對朱平安的感情并沒有今日這般深厚,所謂的傷痛和愧疚,是随着時間漸漸發酵變濃的。年輕時追求愛情,親情并不是放在首位,覺得以後還會有孩子。
如果她後來的孩子也都能活着,那麽她心底的傷痕也能慢慢愈合,缺失的母子親情,會有後來者慢慢補上。
當她終于明白朱平安回不來的時候,她才開始懊悔,開始自厭自恨。她的孩子,她連抱過都不曾,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還沒有好好愛他憐他,他卻再也不會回到她身邊。
朱毅與妻子相比,稍微鎮定些,他走到妻子身邊,松松環着她的肩,低聲道:“別難過了……”
趙氏伏在他懷裏,哀哀痛哭。
他們的哭聲就在耳邊萦繞,陳兮聽得心裏亂糟糟的,差點要掉淚。她咳了一聲,說道:“給他們超度吧,別老記着他們了,讓他們走的安穩些。”
在這之前,她同情朱平安,想着朱毅過得不好,她就開心了。可是,當朱毅真的現境凄涼,她又開心不起來了。
這世上的事情總是有諸多無奈。
陳兮走到蒼離帝君身邊,輕聲道:“帝君,我們走吧。”
蒼離帝君颔首。
望着街上的車水馬龍,蒼離帝君突然開口說道:“這世上,終歸是開心的事情多些,別總執着于你看到的。”
陳兮偏了頭看着他。
蒼離帝君指着街上形形□□的行人,輕聲說道:“活得開心些吧。小小年紀,不要太多愁善感。”
陳兮盯着蒼離帝君,從眼睑到側臉到下颌,上下打量,左瞧右看。
蒼離帝君捕捉到她的目光,問道:“你在做什麽?”
陳兮小臉緊皺,表情複雜,過了好一會兒,似是鼓起了勇氣,才說道:“帝君,我不能活得開心些。”
她說的甚是沉痛,用眼角的餘光瞟着蒼離帝君,小心翼翼,似是怕惹怒了他。
蒼離帝君不解:“為什麽?”
陳兮慢吞吞地說道:“因為我已經死了好久了啊,所以,我沒法活得開心些。”
蒼離帝君愕然。
陳兮忽然綻出笑容來,笑嘻嘻地道:“我可以死的開心些。”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有點忙,努力日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