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1)

裂弦花 — 第 23 章 (1)


從古到今的斫琴師按照此等尺寸模樣留下了不少傳世名琴。

比如最為世人所知的“焦尾琴”,據說是漢代有人在燒桐爨的時候,被蔡邕聽到火烈聲,知道被燒的是一段良材,于是便要來用它制琴,制成之後,果然有美音,因其尾部被燒焦,故名焦尾。

還有古代愛情故事中的“綠绮”,風流文士司馬相如以它奏出一曲鳳求凰,惹來卓文君青眼相待,不惜當垆沽酒,成就一段佳話……

她其實并沒有想到,原來杜岳汶對琴,倒知道得這樣通透。

此刻他猶在說:“你雖然會琴,但是有很多東西,也不見得全知道,我說給你聽。”

她點頭笑了一笑,十分盡職地扮演着她的角色。

于是他便又說了很多,但是最後突然又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其實,我是在離開你母親之後,才在某天突然想起來看關于古琴的書的,因為離別那樣久,我始終都記得你母親彈琴時的模樣……”

他看着她身前的古琴,模樣十分悵惘。

“那為什麽要離開?”她只靜靜說了一句話。

可是即便如此,杜岳汶也已經愧色滿臉,只看着她,“你……還是不能原諒我嗎?”

跟她其實是沒有任何關系的吧?

她卻只微微地紅唇一動,并沒有說什麽,低眉順眼的樣子讓杜岳汶不自覺又透過她的模樣去想念當年那個溫婉的女人。

她今天穿了一件碧色朵雲绉的旗袍,臉色越發的素靜,神情寧靜而沉穩,而且她知道,只要她不随便說些什麽,他懷疑的機會便會更少,于是在他說話的時候,她便配合地微笑。

不知道為什麽,和杜岳汶在一起的感覺,居然有的時候會讓她想到從前在家裏時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他過多地提到了琴,又或者是他說話時的語氣正在竭力地表現出身為父親的人所應當具備的一切,對她特別和顏悅色,于是她便會常常錯覺,仿佛面前的這個人真的和她有什麽關系似的。

不過也許天底下的父親對待女兒都是這樣。

杜岳汶看她半天都不說話,歉然開口:“小夕,是我對不起你們母女,你如果生氣的話,我也沒什麽可說的。”

她有點遲疑,頓了一下才想起來目前她的身份是“杜千夕”,至于身世,則是許世昭他們編造出來的。雖然她也覺得未必能瞞得過杜岳汶,可是當她把死記硬背下來的東西交代給杜岳汶的時候,他似乎一絲一毫都沒有懷疑,反而滿含熱淚地握住了她的手。看樣子,他倒是真的還記挂着當年的戀人,那一刻,她隐約有些內疚。

這和她父親年紀差不多的老人,在此刻,也只不過是貪戀那小小的一點天倫之樂而已,她只是喬裝的女兒,既然如此,沒必要真的端出深仇大恨似的模樣來——

想到這裏,她便笑了一笑,輕聲說:“沒有,我只是不太習慣而已。”

如果是真有杜千夕其人的話,想來不一定會這麽說,可是她不是,她是韓香若,要怎麽說,當然随時記着利益至上。杜岳汶聽了果然高興,但是随即又面帶愧色,想來是沒想到女兒會這麽說。她看在眼中,既有些好笑,又覺得鄙視自己此刻的行為。

因為竹幫跟杜岳汶談好了的關系,她會留在杜岳汶身邊一陣子,當然要哄得他高興,才能朝下面繼續談生意,所以她的任務便是陪着杜岳汶,見招拆招。

可能是因為人年紀大了,就會懷念以前的事情,所以杜岳汶開始習慣性地給她說古,想要帶他去他以前去過的地方說古,後來還帶她去了麗都戲院,那時正趕着一出《牡丹亭》,裏頭座無虛席,臺上的小旦穿着粉色繡花戲裝,鬓上壓着金钿,粉面桃花,櫻唇皓齒,扮相絕美,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她沒太在意,倒是杜岳汶有她陪着,興致一直很高,一邊聽戲,一邊随着那臺上的曲子打着拍子。

他自然不知道,所有來這裏的客人,全是竹幫和古堂的人,不然若是被人認出了她,誰來負責?

後來晚上回來的時候,杜岳汶看起來高興得很,吃飯的時候甚至多喝了幾杯,她這一天的事情總算忙完,也長舒了一口氣。

回到自己房間後,才發現房間裏赫然坐着一個人。

許世昭。

他今天一天都沒有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不過那是因為保羅說他心細,所以要他負責保證她今天這一路行程的妥當,如今到了現在,她看得出他也是一臉疲倦的樣子。

“還好今天沒有出事。”她笑了一笑,坐回沙發裏,今天房間裏的燈光似乎稍顯刺眼,她忍不住微微眯了下眼睛,許世昭就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燈光下,臉部輪廓被燈光映出明暗相接的效果,仿佛離得極遠,卻又似乎極近,她一邊清醒地告訴自己面前這個人不是元哲而是許世昭,可是卻又借着他的模樣回想到了以前,眼神逐漸迷離起來。

許世昭卻突然看她一眼,“何必答應跟他一起出去,這樣勞師動衆?”

“你也知道,一個老人的請求是很難讓人拒絕的。”她擡眸,聽出他語氣裏的不以為然,淡淡回他。

“是嗎?”許世昭卻突然嘲弄地一笑,“就像你當初答應嫁給古爺的時候,也是為着他的請求難以拒絕?”

她頓時冷下臉來,“許世昭,你是不是忘記了此刻在跟誰說話?”

房間的氣氛仿佛突然變得僵持了起來,她收回目光,只冷冷看着被夜色籠罩的窗外的世界,隐隐有汽車駛過的聲音,“嗚”的一下發動,然後就又突然消失了,仿佛錯覺一般,影影綽綽地,猶如挂在空氣中的塵埃。

她又移回目光看向許世昭,卻發現他的臉色異常嚴峻,唇緊緊抿着,本來以為他不會再說話,可是當她收回目光的時候,許世昭卻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仿佛居高臨下般看着她,臉上帶着一抹冷笑,“我當然記得自己在跟誰說話。”

她沒說話,只坐在沙發裏,看着今晚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的許世昭,但是很顯然地,他并只是想這樣随便說說,所以他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古爺風光了那麽多年,有權有勢有錢,你可真是找對了金山,你有現今這樣的地位,不就是因為你是古千城的女人嗎?”

他說便說了,最終還要報之以輕蔑的笑容。

那種笑容,換了任何人都無法忍受。

他知道多少?他根本就什麽都不知道,難道他以為嫁給古千城是她自己願意的嗎?沒有人會比她更清楚,走到今天她究竟付出了多少——

于是她一巴掌就利落地甩了過去,“許世昭,我當你是保羅的朋友才對你這麽客氣,你不要得寸進尺,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你現在也算是古堂的人,你不會不記得,保羅按輩分的話,該叫我一聲小媽,你算哪根蔥那根蒜,別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那一巴掌力道之大,震得她的手都隐隐發麻,許世昭随着她的手偏過了臉去,手指印清晰可見。

被氣的氣息起伏不定,過了片刻,她才朝許世昭看去,于是他臉上的手指印便清晰地落入她目中,但是他卻一動不動,神情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莫不是被她一巴掌打傻了?

她看着他,見他不說話,她便也沒有開口,放任自己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她的目光順着他的眉,慢慢落到他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微微抿起的薄唇,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她仿佛着魔一般伸出了手去,碰觸他臉上清晰的手指印,聲音低低軟軟:“元哲哥——”

許世昭似乎沒有聽到,他依舊在出着神,任她的手代替她的視線,拂過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

房間裏靜極了,連一絲聲音都沒有,整個世界仿佛都睡着了似的,黑沉沉的,窗下的街道一處兩處的電燈霓虹的光,仿佛童話中那“夢的森林”,她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一顆心卻不斷向下沉,不斷向下沉去。

他臉上的印記卻很快浮腫起來,她迷迷糊糊想,那一巴掌,她倒是真的拼盡了全力,誰讓他那樣說她?

可是一時又覺得委屈,元哲哥怎麽也會這麽看她?

原來她的思緒還是沒有集中起來,明明知道面前的人是許世昭,可是心裏卻總在泛着傻,将他當成元哲,她看着他臉上的手指印,終于去擰了一條涼毛巾,希望敷上去,讓那印記看起來不會那麽明顯——

涼意貼近的時候,許世昭激靈靈地打了個戰,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心微燙。她一怔,完全清醒下來,對他舉了一下手中的毛巾,“我很抱歉。”

許世昭看着她,眼神裏藏着一些她無法看得清楚的東西,但是随即便淡淡一哂,恭敬而疏離地朝後一退,“抱歉,是我剛才亂說話。”

她将手中的毛巾遞給他,淡然開口:“我不知道你聽了多少關于我的事情,我只能說,你說的,并不是事實,所以我才會動手。”

“不是事實嗎?”燈光柔和了他的眉眼,消去了他眸中的犀利,收斂了剛才那一臉冷笑和嘲弄的表情,此刻的許世昭,似乎又和剛才不太一樣了,仿佛他是一個多變的人似的。

她只坐了回去,擰着眉,似乎在困難地回憶過去那麽多年來她所有覺得印象深刻的事情,但是那些事情太多,她簡直無從開口。她想不出,還有哪些事情在她過去的生命中是無足輕重的,所以最後她只是嘆了口氣。如果這個世間上的東西真的可以更換的話,那麽她願意用現在所有的一切,換取時光倒流回八年前她跟此刻的這一切遠遠沒有任何關系的那一刻。

只是牆壁上的自鳴鐘卻突然響了起來,在這種時刻,分外的驚人,一瞬間,驚醒了她,也驚動了他。

看一眼時間,許世昭向她告辭:“太晚了,我走了。”

她随便點了下頭,他便帶上門出去了。

懶懶偎進沙發內,仿佛一只畏寒的貓般,她面朝裏閉上了眼睛,在黑暗中徹底回想她的過往,那些東西平時都被她壓在記憶的匣子裏,打開來,便仿佛嗅到樟的香味,濃郁而熱烈,讓人幾乎無法容忍。

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就那樣睡着了。

一夜無夢,倒是個好覺。

不過沒想到,很快就出了事。

其實她一直以為這次的事情應該就會像杜岳汶第一天見她的态度那樣,順順當當利利落落地得到解決,但是在竹幫再次跟杜岳汶談合作的事的時候卻突然生了事端出來,畢竟杜岳汶也是在道上混了許多年才出來的,若是真的全程被他們騙下去,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換句話說就是——

事情敗露了。

她根本不是杜岳汶的女兒,這個事實不知道怎麽就被杜岳汶搞清楚了。

明明為了這次的事情古堂和竹幫全都做了準備,可是沒想到當她跟着杜岳汶某天到黃埔江上乘船“回憶往事”的時候,杜岳汶會突然發難。

即便他再是個慈祥的父親,但是那也是對着他的女兒“杜千夕”才有的溫和,以至于當他知道自己被騙的時候,臉上瞬間的寒意和陰狠讓她幾乎是在瞬間做出了逃跑的舉動,翻身跳船下水。

但是杜岳汶身上的槍卻還是響了起來,她只覺得臂上火辣辣的一陣痛後,随即便被漫過頭頂的水溫柔地淹沒,一瞬間窒人的嗆,她的眼睛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只能憑着本能逃生。

槍身持續地響起,即便是在水中,她也聽得清晰,臂上的傷被水浸得愈發疼起來,可是她根本無暇顧及。

似乎比任何一次都要狼狽……

或許是因為太貪戀所謂的父親所給的溫暖,她居然忘記了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個子虛烏有的“杜千夕”,而是韓香若。

杜岳汶珍惜的,是有着“杜千夕”這個身份的人,而不會珍惜一個騙取了他的信任和騙子,即便她跟他相處了幾天甚至相談甚歡,也是不可能的。

她覺得自己簡直蠢到了極點。

她在水中不停地朝前游去,直到傷口再不會滲出血絲來,直到她似乎覺得再也無法使出任何一絲力氣來,她仿佛在朝下沉。迎面的似乎是一艘船,可是她的視線模糊得根本看不清楚什麽,直到一個低低的驚呼聲冷喝道:“快點救人!”

聽到熟悉的聲音,她頓時松了口氣,對那個說話的人勉強一笑,“你說過……會幫我的是不是……”

那個人點了點頭,于是她放心地昏過去了。

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欠顧容錦人情,可是這一次,似乎不得不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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